凤凰花

坐在去往佛罗伦萨的飞机上，她又想起了那年历史课上他说的关于米开朗基罗的言论，从他的眼睛里迸发出的热情让她为之一振。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懂，只是随着大流学习，看书，考学，但是当看到他的眼睛的那刻，她才意识到原来一个人可以对艺术这样喜爱，她想她也应该有一个梦想，一个为之奋斗的梦想。

十年前，她中考失利了，去了一个毫不起眼的高中。唯一让她感觉到欣慰的是她被分到了高中的重点班，班级的学习氛围还是可以的。走在校园里，到处都散发着青春荷尔蒙的气息，操场上挥汗如雨的男生，角落里成双成对的年轻情侣，从后面时不时传来的口哨声，一切都是那么青春，可是在她眼里，她只看到了校园里的凤凰林，夏天满校园似火的红色，如天上落下的红袍，叶如飞凰羽，花若丹凤冠。

她每天最早过来最晚回去，成绩一直保持着靠前的位置。她也觉得照这样下去她可以去她最喜欢的大学，去她小时候最向往的城市，但是有时候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明亮的月亮，她有些发呆。月亮清明似水，柔和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慰藉着她的孤独，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发自内心的伤感随着月亮的出现喷薄而出，夜晚的凤凰树也显得更加落寞。

分班之后，她坐在靠前的位置，依旧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最活跃的部分便是得到考试成绩之后的快感，还有夏日对着凤凰花一阵又一阵地发呆。往窗外看的时候，她的视线总可以扫到靠窗位置上一个趴在课桌上睡觉的男孩儿。男孩儿身边有各种各样的雕塑，这让她很好奇。她注意到他桌子上的雕塑每星期换一个，随着时间的推移，雕塑也越来越宏伟细致。于是她慢慢养成了一个习惯-在看凤凰树的时候必扫一眼那些雕塑，然后当然不经意地看到他睡着的脸，有些慵懒，很安静。雕塑，凤凰树，还有少年的脸，组成了她整个课余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她仍有些心动。

她很奇怪为什么他睡觉时总是一个样子，他的脸永远朝向她的那一侧。她想或许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就像她喜欢从下到上看别人一样。清晨背书的时候，她总能从嘈杂的人声中找到他的声音，她有时候习惯性地看外面，会不经意地撞到他的眼睛，明明他是朝这个方向看过来的，他的眼神却好像飘向了离她很远的地方，这时候她也收收剧烈跳动的心，低下头继续看书。

在一个很平常的历史课上，老师讲到了文艺复兴。一个象征性的提问，他却讲的滔滔不绝，当提到米开朗基罗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了，身体的晃动流露出他抑制不住的兴奋。老师也不催促他坐下，全班人都盯着他看，直到他讲完，老师问他:“你喜欢雕塑吗？”

“喜欢！”

“那如果有机会学习雕塑吧。这么喜欢就不要放弃。人生不一定只靠学文化课这一条出路，成为一位出色的雕塑家也很伟大。”

“老师，我会的。我会去意大利的佛罗伦萨，那里是我的梦想，我会把雕塑当做一生的事情。”

老师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对着全班同学说:“你们也要有个梦想，目光不要局限，看到未来，找到你们喜欢的事情，并为之努力吧。每个人都是一颗金子，总会在对的时间发光，最重要的是你们要有梦想。”

她的心一紧，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哭，心中好像有股力量在试图冲破禁锢一般，她在口中小声地念道:“意大利，佛罗伦萨，意大利，佛罗伦萨。”

日子还是照常过着，经常注意的情侣分手了，操场上熟悉的面孔也变少了，凤凰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年复一年。

在一个下了雨的清晨，她按往常一样开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却在桌兜里发现一个小雕塑，是一朵涂满红色的凤凰花。她的心一紧，接着不住地急跳。她满心欢喜地看向他的位置，却发现他的座位已经空空如也，她一下失了神，心中出现了不好的预感。她焦急地等待着，心中又羞又喜又担忧，像是诗经中等待情郎的女子。晨读过去了，他没来，上午过去了他没来，下午过去了他还没来。到了晚上，她无意中听到人们说他去学艺术了，他果然还是走了。可是凤凰花呢？为什么要送她凤凰花，为什么要走的时候送她凤凰花？她终于抑制不住眼泪，在凤凰树下哭得一塌糊涂。那一天这个男孩儿真的走了。

高三真的很累。她每天放学都到凤凰树下散步，背着书包在凤凰林中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包里永远装着那朵凤凰花雕塑。填志愿的时候，她没有去她最喜欢的大学，反而去了一个很安静的城市，学了她最喜欢的中文。走在一个陌生的校园里，一对一对的情侣从她的身边走过，偶尔有打着篮球从操场上走过来的男孩儿，欢天喜地地呼唤着远处的朋友，她总是轻轻一笑。

在每个有月亮的夜晚，她都在电脑里写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有怀念他的，有怀念过去的，有虚构的故事，还有她的思考，一开始没有人看，投的稿子也石沉大海，但是她却写的自得其乐。因为她想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为能够做雕塑而快乐，写作之于她也是一样的道理。

飞机降落在佛罗伦萨的机场上，蓝天如湖，悠远又清明。她穿梭在想了无数遍的街道上，看白鸽在雕塑前惊落了羽毛，拉着手风琴的盲人和孤独的老人相得益彰，错落的街道如迷宫一样，在留长的头发上扬帆起舞，她的心一下子舒展开来，闭上眼睛融入了这片土地之中。

她真的很喜欢学习啊！很认真呢。他在假装睡觉的时候最喜欢看她低着头学习的样子，他想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家们也一定是这么认真。有一次他在凤凰树下借着路灯刻一枚凤凰花，刻了一半忽然看见她从教室的方向走过来，他赶快躲到了暗处，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朵凤凰花。她在凤凰林里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在一棵最大的凤凰树下停了下来，她摸着凤凰树的躯干，抬头静静地看着凤凰花，月光轻轻地洒在她的身上，他的心也变得柔和起来。等她走后，他对着凤凰花傻笑，不自觉地摸着凤凰花的花瓣，风把叶子吹得飒飒响，他以为下雨了，正想走，才意识到现在还是一个晴天，没有下雨。那些叶子是风吹出来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