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女坐在桌子上晃着白生生的两条腿,由衷觉得畅快。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奇异果,已经烂了一小块,于是用刀挖去烂掉的部分扔进垃圾桶。又切下一片,窗外的阳光把奇异果圆片照得如碧玉般通透,她迎着光仔细欣赏了好一会,才又扔进垃圾桶。
然后才拿起勺子把果肉挖出来吃。三两下吃完一个,再开一颗继续。
吃够,倒了杯酸奶,仍然是先迎光观赏一会如羊脂玉般温润的质感,然后慢慢饮啜。
“虽然老土,但岁月静好真是一句好词,再好没有了。”少倾,少女眯起眼叹息,踢着脚尖上的阳光。
寂静的午后,太阳又西移了一段。
“感慨什么呢?”随着开关门的声响,男人走到眼前。
“前两天在书里看到一句‘草莓成熟的过程中,果肉组织不断充盈着细胞和表皮,当表面张力达到最大的时候,就是草莓最好吃的时候。错过这一刻,就要迎接腐烂。’
今天发现沉迷于学习,你之前给我买的那箱奇异果有一颗错过了全盛期,已经烂了,于是想起这句话,觉得没有珍惜它。
男人没言语,掏出一盒草莓蛋糕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又从口袋掏出一个项链——出差时从特产商店走过,进去逛了逛,想着给女孩子带点小玩意。又摇了摇头,捡起飞出去八百米的拖鞋给少女穿上。
“啧,你还不如送我书,或者,最近想玩尤克里里。嘻嘻。”少女把玩了一会项链,不忍直视地说。
家养的猫咪给主人送来辛苦捕捉的心爱老鼠,然后一脸求表扬。少女在收了几次男人出差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之后,脑海中浮现出这一幕,便赤裸裸地建议礼物要换,仿佛丝毫不懂得委婉为何物。
男人脸黑了两天,却在第三天果然照着少女开出的书单搬回一箱书和一把菠萝型小琴。
这下礼物正中少女心坎。于是男人的手机里多了一排坐在书堆上脚踩箱子抱着琴,各式各样搞怪的少女脸。
“多久没去学校了,这样下去,真的不会被勒令退学?”
说起这个男人也是一阵头痛,老生常谈而毫无办法。少女抛过来一个戏谑的眼神,意思是一天问五百遍,累不累。
好吧,可能是我老了。男人看着少女神采飞扬的脸,揪着的心松弛了一点,后知后觉地感慨。
“昨天月考成绩出来了,放心吧,稳着。老师那边我也请好假了。”少女满不在乎地解释了一句,意在宽慰男人的心。
最近越来越啰嗦,一定是老了。老了的男人和稚嫩的少女,也就默契地没有提起几天前发生的事。
2.
那天晚上男人下班回来,给少女带了她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小姑娘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总是给我买提拉米苏,你可知道这道甜点的含义?”
“什么提拉米苏,不就是巧克力蛋糕。”男人从看到少女脸上那抹神色就开始不安,仔细追寻,这不安仿佛由来已久,已经存在了一段时日。
“Pick me up,我愿意跟着你去任何地方。”少女像吟诗一样说出这句话。
男人心里咯噔一下,稳了稳心神,才又开了口:
“最近又看了什么人编排的小说吧,没根没据的。信不信,你做出来的那些黑暗料理,每一个我都能编出个浪漫致死的爱情故事来。”
男人状若无意,指望少女明白过来赶紧结束这个尴尬而无解的话题。
少女不再说什么,而是怔怔地看了男人许久。许久之后,伸手捧住男人的脸。
这张脸轮廓非常利落,下颌骨分明。唇角天然是不屑的形状,边上一点黑痣,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男子气十足。
男人被看得颇不自在,摆了摆头想摆脱少女的手。但说来奇怪,少女并未用力,只是轻轻捧住,男人却没能挣脱得开。
男人当然也没用力,对少女无论何时,男人总是留有余地。
他不想让少女失望。
这样的默契是何时开始有的呢,不记得了。
只记得少女还小的时候,男人会帮小小的她手洗浴巾和床单。少女手指纤细关节柔弱,连湿浴巾也拧不干。男人有一次发现她的烦恼,从此就总是提前给她洗好晒干。
后来少女逐渐长大,男人觉得不再方便,于是买了洗衣机。
以前男人出差也总是带着她,知道她宅,总是希望她能出门转转。
从捡到她开始,男人就像一棵沉默的树,覆盖着她,为她遮风挡雨,也想送她上枝头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她不想做的事,绝对不勉强。
男人的家就是她的家,自己变成今天这样,男人等于是养了一个孩子。
两人在沉默之中各怀心事,少女的嘴唇忽然贴上男人脸颊。她湿润的嘴唇仿佛初夏的风,不太热地拂来,酥融人身心却是够的。
感觉到男人的僵硬,少女不确定他会不会推开自己,便主动松开了。
少女继续盯着男人的脸看,目光有如实质,抚摸过男人未剃干净的胡渣,比一般人更挺立的鼻梁,男人时不时眯起看的,看不分明的眼睛。
“我一直没想过要嫁给什么人,可是遇到你以后,我就开始想这个问题。我想,那人要像个英雄。”
“英雄好啊,正好配我们的眠眠公主。”
“你就是我的英雄。”
“我是爸爸。”男人的声音温柔而坚决,且不容置疑。
3.
是夜,男人做了一个梦。
梦中男人附在街角那株悬铃木上,看着黑衣黑裙的小少女小心翼翼出了门,磨磨蹭蹭到了自己跟前,没防备之下被便利店的老板叫住:
“眠眠,今天出门啊?”
少女像做贼被抓,双肩耸起,双手背后立正站好。
老板顿时不忍,男人的心也揪起来,悬铃木的叶子便漱漱发着抖。
沉默之中少女愈发手足无措,老板赶紧没话找话:“今天穿的真好看,新鲜刚到的酸奶要不要?”
“呃……不要,”少女张开的嘴半天说出了几个字,卡了半晌后,回光返照一般又吐出一句“谢谢大叔。”转身便急匆匆走了。
“多水灵一个姑娘,怎么呆呆的。”便利店老娘给儿子送餐,恰好捉到阿眠远去的身形,才将的对话也听到了。
“你是不知道,阿凉不晓得打哪捡的姑娘,就只不能跟人说话,其他的样样都精,可惜着。”
“你又见到啦,还样样精,样样精怎么能话都不会说?”
“只不能跟旁人说话,是病,叫什么恐惧来着,我忘了。但和阿凉是能说的,能唱能跳。阿凉有次偷偷录了,我一看,贼拉好!”
“这样的么,那可怪了,富贵病啊。”
“可不,连门也不出,成日在家里闷着,写写画画看书。阿凉托我呢,要是看到她出门就拉着她说几句,指望着能一日日好起来。我要有这么个闺女,也得疼死,只不晓得她亲爹妈怎么想的,这么好一闺女,给扔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街里街亲的,能帮衬就帮着点,当积德吧。”
“谁说不是。”
两人嘴里的主人公已经走得很远了,男人却无法移动,眼巴巴盯着远成一个黑点的少女,耳朵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少女穿的那身有点眼熟。黑色肚兜样式的绣花短衫,灼灼地绣了大片牡丹。黑色短裙则细细打了褶子,立体得花骨朵一般,黑色套裙勾勒出亭亭玉立的少女身形,黑发挽起小小的一个揪,配了老银包绣片的发簪,末梢坠着颗银铃铛。
银铃声一响,要多灵动有多灵动。行走时偶有的叮叮当当常常在风里隐去了,就像那口不能言的主人欲说还休的一段心事。
脑中灵光一闪,男人想起来了,这一身是很久以前去高原出差时少女亲自挑的。那天小小的少女磨磨蹭蹭从试衣间出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笨拙地转了几个圈,婴儿学笑一般第一次牵起嘴角,叫向来不通风花雪月的男人结结实实领略了什么叫做惊艳。
那一天男人发现少女长大了,和刚来家里时蔫巴又营养不良的样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4.
那是少女来家里一年多后的事。
而初初到来的少女,至少沉默了一个月。精神涣散,对她讲话没有回应。只在偶尔眼神聚焦时听到自己的问话,点头摇头但不出声。更多的时候蜷缩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门那是不可能的。
男人费了很多心思,却并无效果。
但恰巧有一个常年云游,了无影踪的疗愈师朋友回了来,并通知男人小聚。
疗愈师等在机场,见到男人便花里胡哨展开双臂,却被男人大力拥抱后塞进了车里绑回了家。
“啧,你不是向来对我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嗤之以鼻的么。”疗愈师听完男人的话,心下了然,却忍不住出声调戏。“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居然捡了个姑娘,还有求于我,哼哼。”
“死马当做活马医。”男人一边飙车一边斜睨他。
眠眠却完全没办法配合,口也不开,只是僵硬地坐在疗愈师对面。朋友是可以信任的,虽然男人不屑,但业内口碑无法作假。
奇怪的是无论是他的翩翩风度还是温言劝说对眠眠都完全不起作用。治疗师多年从业,每每以亲和力迅速打开局面,又以同理之上的精准分析著称,却第一次在一个小女孩面前铩羽。
眠眠白着脸冷汗直下的模样实在可怜。虽则可怜,男人还在犹豫,直到不经意间的一瞥,发现小姑娘擒住自己衣角的手指骨节也发白,便当下做了决定,先不治了,随即让她回了房。
疗愈师说光凭感觉,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是最小的问题。又问男人知不知道遇到少女之前她的经历。男人摇摇头。
“如果像你说的,除了与人交流有障碍,生活基本能够自理,在未受刺激状况下情绪平稳,无攻击性。倒是不合适,也不着急逼她就医。
虽然目前没有咨询就做出这些判断不合规矩,但作为朋友你是知道我的,我必须要提醒你,像眠眠这样童年时期生活中缺乏保护者,未能与父母建立起良性关系的小姑娘,很可能俄狄浦斯情结这关还没过。这样一来,即使其他问题渐渐解决,但她对可以信赖的年长男性产生依恋感的几率是很大的,你应该要清楚,我说的这个可以信赖的年长男性,就是你。”
这是朋友离开前给男人的忠告。那个时候眠眠甚至还没开始信任自己,男人自然没在意:
“开什么玩笑,有这天都算好了,没影的事。”
“我还是要提醒你,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有机会了还是要接受专业的干预治疗。而且这么多年朋友了,我就直说,姑娘还小,又是病人。她做出点什么事不打紧,但你可是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滚。”男人气急,想想又补了一句:“我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么。”
5.
此刻男人终于想起白日那没有头绪的不安源自何处了——这神神叨叨的乌鸦嘴,居然被他说中。
男人仔细回想才发觉,见疗愈师朋友这件事却的确成为少女自愈路上的一把催化剂。
因为隔天眠眠就走到自己面前,沉默了半晌,犹犹豫豫开了口:
“我……我会好起来,不要……再让我看什么心理医生。”战战兢兢的小身板,说话断断续续,额上全是汗,话里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决然。
少女主动同自己讲话,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男人的心砰砰直跳,自然什么都说好。何况朋友出现也仅如昙花一现,复又云游去了。
男人拿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破纸,当着少女的面撕掉——朋友留下的,说是业内有名的治疗师,专精眠眠这种情况。
少女仿佛卸下什么重担一般舒了口气,看了看男人脸色,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在书里读到过,治疗的第一步是……是要坦诚,方便……治疗师分析状况……给出方案。可……可是我连……这一步都……做不到,所……所以只……只是浪费你们……的时间。”
哑了一个月的少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虽然不甚顺畅,但条理清晰,男人有些吃惊,紧接着少女继续说:
“我……我也不是刻意要隐瞒,只……只是很多事情我……我没办法说,不……不是不愿意,是……没办法……”
眼看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越来越仓惶,男人不忍,赶紧打断:“好了眠眠,没关系的·,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来。”
少女微张着嘴,喘了半天的气才缓过来,抹了把额头发现冷汗早将头发衣服都湿透。
“你捡到她时不是一身伤么,只是同人说个话都这样,又不肯就医,这事有得等,你做好准备八年抗战吧。”
电话里朋友戏谑中透着担忧的声音言犹在耳,第二天男人照着朋友开出的书单抱了几大箱书回来。
现在想想,书早被男人抛之脑后——出差不停给忙忘了。
但眠眠确实也在不知不觉中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好,又是什么时候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男人挠挠头,发觉自己毫无头绪,不由得感觉自己作为监护人委实很失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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