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
微凉的风卷着些许季夏里赖着不肯走的细尘,将它们送入仲秋皱面的河里,归于泥土。城中的凉意越来越重了,尤其是桥边临着水的地方。像是让水轻抚着一般凉。
只道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欲赋诗词强说愁;而今尽识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天凉好个秋,少年有何愁?天色渐晚桥边驻——
有人不肯走……
那桥扶手被漆上了朱红色,一个少女静静地靠在那边上,正垂眸盯着河面,嗅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她小心翼翼的皱了皱鼻子,像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觉着冷,但又不住的缩了下身子——只见她一只手捧着个小小的花灯,另一只手虽空着,却死死的护着腰间的某一处。
“冷吗?”她身旁站着个七八尺间的少年,书生模样,清瘦极了。他正斜着目光盯着她秀致的鼻梁,若是他此时看一看江面映出的他的倒影,便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柔情似水了,“其实,不来也无妨。”
他边说边向她那一处又靠了靠,两人近的约莫能同穿一件袄袍了。
少女闻言忙用力的摇了摇头,不由分说的将花灯往他怀里递:“今天也是本姑娘诞辰,岂是你说无妨就无妨的!”
江世宁没接花灯,却笑意盈盈的按住她的发顶揉了两把:“那敢问姑娘芳龄几何啊?”
顾琬栀没得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嘘!女子芳龄乃大忌,若问了便要娶她过门的!你这书呆子模样,连这都不知,书都白读了!”言罢又用几不可闻的气声含糊的嘟囔了一句,“十五……”
“……”江世宁停了手上的动作,似是在思忖着方才她嘟囔了些什么:若以她的性子,无非是“痴傻”之类。这才轻叹了口气,说道,“是是是,问不得。那你可快把这灯放了,待会儿起了鼓,天更凉了,小心过了病气。你又不肯喝——”
“停!”顾琬栀斩钉截铁的关了他的话匣子,“我这就放!我寄过愿了,你也寄一个吧,江老妈子!”说着便把花灯强塞进了他的手里。
江世宁本就瘦弱了些,腕子被她抓的有些生痛:“哎哎,轻点——你寄了什么愿?”
“这也能随便说?”顾琬栀怀疑他这些年读的书,都就着药锅熬进药里了。
江世宁闻言觉得甚是有理,便不再问了。他手里的灯周身是顾琬栀的体温,灯芯正积极的奉献着自己,那上面镂刻着的小花图样精致极了,只是歪歪扭扭的写了两个字。
栀和宁。
这字的主人不是旁的,正是面前这姑娘。字倒也说不上丑,只是窄小的空间拘了它们的风采,显得有些幼稚罢了。江世宁垂眸仔仔细细的盯了会儿那花上的字,全没注意到顾琬栀大胆的攀上了他另一只臂膀。若是他注意到了,肚子里便是有八斤墨水齐齐的倒在顾琬栀的身上了。
其实也无非光天化日——化夜、男未婚女未嫁授受不亲、矜持自重一类字文,他倒也没少对她说过。
只是他此时心思在这灯上,并未甩脱她的手。灯芯已经快要走完它的一生了,他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会儿,在心里郑重开口:“顾琬栀这丫头傲然不驯,稍不注意便惹是生非。只愿能够长伴其左右,直到她嫁得个好人家……方能去了他一块心病。”
可天知地知他自己知,他对着自己的心说慌了。他并非真的愿意她成亲生子,与他人共渡余生——或者说,他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灯芯还在卖力的奉献着自己最后的身/体。此时又是一阵清凉的风吹过了他的脸颊,把他吹清醒了不少,才发现身旁的少女不知何时竟钻进了他的怀里,他慢慢的吐了一口气,弯下身将灯放进了河里。
愿此生常伴身侧,不离不弃。
顾琬栀趁江世宁弯身的时候放开了他,她看着他许愿的样子,跟着猜测他想的是什么——是悬壶济世医遍天下人,还是效仿神农尝百草继承江氏衣钵?
又或是平凡的找户人家娶妻生子,蒙着祖荫碌碌一生?
她想到这里皱了皱眉头。若真是这样,她的愿望可就实现不了咯。
她多希望这盏灯能带着他们两个人的愿望行至海上,说与海神听啊。
听闻阴阳先生说他上一世尝过些苦,那么他之前没有得到的温柔和爱,应当是她来给的。
江世宁已经起身拍了拍手,见她在那边独自踌躇,觉得可爱极了。这时不长眉眼的河边风又吹了过来。下一刻便传来顾琬栀又轻又惊的一个气声。
江世宁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把她圈进了怀里。
“仔细着凉。”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揽着她便要向回程走去。
远处已传来了起鼓声,天色也黑尽了。该回家了。
顾琬栀紧紧贴着他的身侧,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他的肩窝。尽管周遭是冷的,她的脸却热极了。她从腰间摸出了一只香袋,先前一直护着,生怕它掉出来被眼前人发现:“送你。”
江世宁接过,里面的东西似乎比那香袋还长了点,并没有完全遮挡住,是一只寻常蓖梳,上面还缠着几根极细的发丝。约莫是她极喜爱的常用之物。
他弯起唇角道了声谢,好整以暇的将香袋收进了上衣的衣袋——贴近心口的位置。其实此时他的心跳的快极了,若是香袋轻些,怕是都能就着他的心跳上下翻飞了罢。
他站定了步子,把并未察觉的顾琬栀拉住了,扶着她的肩膀,一气呵成的将她转了个身面对自己。似是害怕让她看清这一切似的,他俯首,快速的在她额前轻吻了一下。
在她错愕时,他伏上了她的耳边,气/息一下下的呼在了她的耳饰上:“芳辰快乐。”
就在他用了极大的勇气做完这一切正打算放开她时,他的脊背被人回抱住了。那丫头踮着脚,有样学样的在他耳边喃喃:“你也快乐。”
偌大的一个宁阳县,刚过一更,街上仅有零星几人。它显得空旷冷清极了。
但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又不过是一隅之地,有着彼此,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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