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日军在上海为所欲为。
“你要想办法接近高桥的女儿。”
话音未落,良便将落在路边梧桐树上的目光移到了身边男人的侧脸上,一张平静又麻木的侧脸。
“这是资料,记好你要扮演的身份,这不是普通的演戏,稍有差池,我们都要送命。”他点头,看那人的背影融进梧桐树里。
十一月上海的法国梧桐历经风霜,叶子却仍绿着,只浅浅的覆着一层金黄色,成熟得别有滋味。
第一次见面是在静安寺。
良穿着上好的西装,看起来必然是家中有权势的亲日派,在这样的时候还能打扮体面。
玉子穿着淡紫色和服,大块的缀着深紫四叶花,黑发盘成一个髻,不加任何装饰。目目相视的时候她的眼神是淡漠的。
她伫立湖边良久,用轻柔的日语缓缓对身边侍女说:“这里也没有樱花树。”
侍女谦卑地上前,弯腰低头答道:“小姐若是想看樱花,让老爷为您种几株樱花树就好了。”
“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想知道这里有没有樱花,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你可知道这个池子里夏天时候也会开花。”她忧郁的望向远处,可一说到池子里的花便透着一种欣慰。
“小姐,真央不知道,真央不知道中国人在这池子里种什么花。”侍女说话时候带着磕巴的口气,头放的低低的,想必当初也是被管事的教训过“说话要磕巴一点好像很害怕的样子,贵族们才会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被崇拜之感。”
“盛夏之际,池子里会开满荷花,我也没有真正见过,却在书里看过很多次。”说到这里,玉子顿了顿,垂下眼帘又恢复了一张忧郁的脸,她说道:“可惜了,那也是极美的。”
她们只待了一小会便悄悄离开了。
良也只在她们旁边默默地看风景,听她们说话。看起来玉子小姐并未注意到他。
是因为是日本女孩吗?还是因为出身高贵而拥有良好教养呢?玉子小姐是什么样子的呢?玉子小姐,是把喜悲藏起来的人。
想来玉子小姐也是寂寞的,可以说话的只有一无所知而虚伪谦恭的侍女,书里见过的荷花,夜里的梦回故里,悲伤中灵感缔结而成的诗歌,竟全都无从分享。
第二次相遇依然是在静安寺。
玉子开始对着池子同侍女说话,“你看这精致的砖瓦真是好看,同样是为仁慈的神明修建的,跨过海洋就又是另一番模样,若是能留下个证据证明自己曾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喜欢的角落出现过,那该多么美好。”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如果这时候能够看到她的眼睛,良想,她的眼睛一定是亮亮的。她接下来开始不再用日语说话,而是用带着轻微日本调的汉语,侍女与她也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好学的玉子小姐一定是会对汉语充满好奇的。“我喜欢它的同时,它也刚好拥抱我。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在这里我曾经去过一座山上,打扮成中国人的模样,山上有座石碑刻着一句诗,我至今还是记得,只是念了一遍便记住了,你想知道那句诗是什么吗?”她没有唤侍女的名字,而侍女也只是沉默的伫立着,不知侍女是否是语言不通的缘故,而她的心里也该明了回答与否玉子都会继续说下去。
“那句诗是‘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玉子小姐一定是哭了的,后来她沉默了,然后便离开了。
后来她每天都来这里,某天他注视玉子小姐时,她的眼睛也刚好迎了上来,那有着浅浅笑意的眼睛好像是在说“如此巧合啊,你也每天都来这里。”良忽然觉得羞愧,他知道她会来所以才每天来这,他是要利用她接近她的父亲,他是要杀掉她的亲人。可是玉子就像晴朗晚上的月亮,他甚至不想用“善良美好”这样的语言来形容她,那些夸奖人的语言显得那么平凡与词不达意。这让他想起夏目漱石问他的学生如何翻译“I love you”,学生翻译成“我爱你”。夏目漱石说:“日本人怎么可能讲这样的话?‘今夜月色很好’就足够了。”这大概是同样的心境吧。
组织上的人开始催促他。
老王激愤地说道“祖国的河山在渐渐陷落,到时候我们都要死。要如何做一个看着国家亡在自己手里的人。日本人烧杀抢掠,我的妻子。”老王忽然沉默了,良看到他眼里的眼泪,眼泪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都无法匆匆地逃离他悲伤的脸,“还有我的媛媛才五岁,有时候也想一枪毙了自己,就解脱了,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了,但是不行,做不到屈辱的死去,做不到啊。”
良依旧每天悄悄地进行同玉子小姐的会面。
第二年的春天到来之际。玉子第一次没有如期而至。
良感到慌张,是用了很久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的那种失落与焦躁感,他甚至感到口渴。
他迫不及待问老王发生了什么,但是又不肯表现出关心的样子,只能假装漠不关心的样子问道,“我这几天没有见到高桥玉子。”
老王抬起头,瞪大眼睛说,“我们的计划要有变。”
“怎么变化?”
“还没有商量好。”
良想到如果玉子小姐再也不出现,新计划里他就再也无法见到她。但是他只是淡淡的把目光投到窗外,外面有细密的雨。
良离开老王那里没有立刻回去,他又去了静安寺。却远远看见一个女子盘着漂亮的发髻,穿着浅绿色的和服,还不能看清和服上面的图案,她撑把嫩黄小纸伞,静静地站着,他看到她叹了一口气,然后侧过了身子。良想,玉子小姐可真美啊。不由得走得更急了,恨不能马上质问她这几天为何没有出现。良已经把这看做他们之间的无言默契。
玉子小姐看到了他,假装无意的又别过了头,就连玉子偏头的时候都充满了东洋女子别致的气质,今天她没有带她的侍女一起。他像往常一样走到她旁边,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但是早已在心里熟捻了千百遍了吧。
静默地站立了良久。
玉子动了动,准备要离开的样子。良在心里想就这样了吗,这样就又要离开了吗。
玉子果然走了,她每走一步良的心里都闪过一百个焦躁的念头。
在她离开他距离一米的地方,良想他要叫住她,然后告诉她这么久以来他对她的爱慕;告诉她那句诗他也同样喜欢着;告诉她池子里的荷花他也见过,不过是真正的不是书里也不是画里的;告诉她他能够明白她。
这时玉子小姐回头了。
她第一次对着他的眼睛说话,:“我要回去日本了。身体一直不好,家父希望我回去好好休养。这段时间承蒙您的照顾了。”
良一下子便哑口无言了。玉子要走了,他们再也见不到了,一生都见不到了。
她好像在等他说话,可他什么也说不出了。他只呆呆地看着她。
她有些失望的样子。
“每天都能和您说话我已经感到很开心了。”
良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呢。说了玉子可能会留下,但是他们不是以相爱相守为目的而被上天赋予相遇机会的。
玉子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仿佛缩在雨里然后一起相融,最后打在了地面上。
总之她是消失了。
或许她飘洋过海的时候会想起这个中国人。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还有想问她的,玉子小姐你是会哭出声的吗。玉子小姐你和我一样感到人生艰难吗。玉子小姐,你又是否会记得我呢。
玉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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