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吴雩说,喜欢秦川是很累的事情。秦川觉得她说得很有理,如果时间能倒回,她愿意拥抱吴雩。多年后,秦川在海城,没有事情能教他觉得累,唯有爱人。爱人不像爱动物、爱自然、爱花草虫鱼,爱动物、爱自然,或者爱花草鱼虫很简单,也很轻松。但爱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爱施加的对象是人,人是世间最复杂,最难琢磨透的事物。或许不应该称人为事物,应该称之为动物。秦川认为,人不是动物,也不是事物,只能称之为人。人称为人,是最恰当,也是名实相应的最高哲学。秦川学过哲学,没学通,也不敢轻易在人前显露,特别在主编面前。他最懂主编,那是个见不得比自己懂得更多的人。秦川为在海城生活,还需要在编辑社这份工作,凡事必须谨慎。也没甚需要谨慎的,编辑社的工作,他早就想辞掉了,只是还没想好辞掉编辑社的工作,该何去何从罢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他最恐惧的是饿着肚子去生活。那种看到垃圾桶内馊馁的食物残渣,都觉得是美食的生活,想想就有些无奈和厌烦。而当下,换工作不是秦川最关心的事情。秦川当下最关心的是同事杨的踪迹。同事杨昨晚没有回他租的小房子,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同事杨答应同他生活,转眼间如泡沫般崩碎。他努力说服自己,像那种事情,在海城每天要发生千万例。天道善循环,他很不幸成为循环中的某个点。他自说自话,没甚大不了的,只像从前那样生活就行了。同事杨消失后,他翌晨照旧步行到山脚下的公交车站牌处,搭乘233路或者988路公交车,转乘二号线地铁,走进八号车厢里,照旧睃寻穿黑衣服的少女。按理说,他寻找的该是黑衣服的少女。但在他最后遇到她时,她却穿着白色衣服。这教他很矛盾,不知该注意穿黑衣服的少女,还是该关注穿白衣服的少女。为防遗漏,穿黑衣服和白衣服的人,他都很注意,这教他很疲惫。尽管如此,他也没有遇见那穿黑衣服或者穿白衣服的少女,这教他又疲惫又难过。
同事杨端坐在办公室里,精神奕奕。从他进入办公室,她没正眼看过他一眼。手托着腮,纤细的指端在鼠标转轮上时有时无地滑动。主编分配他很多任务,他来不及和她说半句话。直到黄昏时分,编辑社的人走空了。同事杨依旧坐在那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鼠标滑轮,在他印象中,她似乎没有变化身姿,从清晨到黄昏都是那般模样。编辑社剩下他和同事杨,除了钟表沉闷的滴答声,他还能听到胸腔内的心跳。你要知道,责问在海城是荒唐的,特别是责问为什么消失,更是荒唐得令人笑掉大牙。他忍住没有发问,但为了调整不责难而引发的失落和不甘,他仍需坐在椅子上调整呼吸,尽量保持良好心态,这种良好心态,被他称为平常心。夕阳从蓝色玻璃窗外斜过来,煞白光芒流落同事杨的蝉首发髻上,迸溅起毛绒柔光。有某个时刻,秦川恍然看到了天使,她扇动雾白色羽翼,翩翩起舞。她果然是杨晓羽,天道循环,她当年没曾说要和秦川生活,化作素不相识的同事杨回到他身边,说要和他生活。
咄咄怪事,秦川心想,时空之神曾对他置之不理,现在又精心设计他的生活。像是愧疚后的弥补,毕竟时空之神也不想被人抱怨不公平,这点和人类没任何区别。即使现在时空之神给予他充分的关注,甚至不惜代价设计他的生活,他仍旧抱怨它不公平。原因是它没能将化作同事杨的杨晓羽永远留在他身边。他知道如此想是痴心妄想,但想象这东西从不犯法,也不碍着别人,想想也只是虚无满足得不到欲望。同事杨坐在他身旁,他想象着下一秒,她会说咱们回家吧!“咱们”是秦川最讨厌的称谓,听到这两个字他都有夜半临渊之感。有人对你“咱们”,就意味着你与那人有某处相似之处,可以归为同类,或者有某些不可解除的关系。秦川不愿与任何人归为同类,也不愿意与任何人有不可解除的关系。但是,如果同事杨对他说:咱们回家吧。他会很满意,即刻收拾,丢下没完成的工作和她回家。夕阳逐渐沉没,最终埋入薄雾缭绕的山丘里,那里瞬间变得有些仓皇凄凉。同事杨猛然起身,踩着那双红色高跟鞋,嘎登嘎登地走出编辑社。编辑社只剩秦川,还有滴答滴答的时钟。秦川觉得那时钟的响声像是他的心跳,他很难分得清了。
秦川还像平时那样下班,搭乘地铁,转乘公交车回到他在山顶租赁的小房子里。他很失望,也在所难免,因为愿望落空总是教人气馁。趁着夜幕,秦川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爬上山顶。爬上山顶后,他坐在斜进山路中央的巨石上休憩片刻。他气喘吁吁,那声音里夹杂着痰液的嗞嗞声。秦川觉得自己苍老了,而且苍老得很快。你知道的,人觉察出自己苍老后,总会执着地探寻苍老从何时开始的。一旦回忆,他首先想到的是洛城,那个他曾经在那里读书的城市。是从那时开始的吗?来得还真快,好像很久没回洛城了,像隔了整个世纪似的。这证明秦川的确苍老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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