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才知道罗勒不是什么矜贵遥远的物种。
我在家乡时常常吃它,各家的小菜园子里都能看到它,各家餐桌上都弥漫着它的香气,实在常见得很。
我们吃的是罗勒里的一种,紫茎九层塔。
在我的家乡,它被我们叫做“筋骨钻”,
这大抵是潮汕“金不换”叫法的讹传,具体是哪几个字却不知道。
不过家我们从未为它名字叫什么,到底怎样写而发愁,我们买它,种它,吃它,从没想过要写它。
春季的时候,小镇的菜市场上有人卖它的苗。
纤弱的小苗,紫色的茎,由下而上,层层分枝,上头缀着小小的叶片,根部带着泥土,一小垛一小垛码在地上。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人们从集市上把它带回来,拿一根稻草拦腰捆起来,挂在汉子们的自行车把手上晃晃悠悠。
或是装在主妇的背篓里,和红白相间喜气洋洋的五花肉、白嫩饱满的水豆腐、碧油油的辣椒苗、毛茸茸的黄瓜秧挤在一起。这样的画面常常让人觉得,春天,真是个特别好的季节。
作为调味品的存在,“筋骨钻”照例只占据菜园边角的小小一块,和香葱、茴香之流的地位差不多,就是种完了别的蔬菜顺带手栽下来的一小行。
春夏之际的蔬菜长得特别快,这一小行很快就长得茁壮起来,紫色的茎从纤弱变得结实,叶片都欣欣向荣地向上舒展着,精精神神地站在菜园子里。由下向上,一层层都是分枝都繁茂起来,玲珑可爱极了,九层塔这名字当真传神。
长成蓬勃的一丛丛的时候,可以吃了。
菜在大铁锅里快熟的时候,放下锅铲,冲进夏天的烈日里,弯腰在菜园子里掐出一把九层塔来。掐的是每层“塔”上面的尖儿,连茎带叶的掐下来,很快在手里握出一小把,在从菜园子里回厨房这几步路上,也总是忍不住闻了又闻。
用水一冲,粗粗切碎了,往锅里一撒,拿锅铲翻几下,那香气被热气一激,扑腾着四散开来,是鲜活热烈的辛香,像极了生气勃勃的夏天。
此时若有邻居路过,便忍不住用力抽几下鼻子,大声地来一句:这家子炒菜放了筋骨钻,好香啊。主妇若是听见了,便要搭话,若是这路过的邻居家里没有种筋骨钻,还要客气地请他掐一把回去,路过的人客套几句,也就真的掐一把回去了,那香气实在诱人,更何况中午无论炒的什么菜,撒一把切碎的筋骨钻都是可以的。
炒肉、焖鸡、炒土豆片……多常见多平淡的菜,起锅前撒下这么一把,都变成了另一道有着奇异香味的菜,菜还是那样的菜,但仿佛升华了一般。
我们做什么菜都能用它。
掐完很快又长出新来的,味道又百搭,于是夏天乡间的餐桌,从早到晚,便散发着这浓烈的香气。
早上就红薯稀饭的凉拌小菜里也有它,切得细细碎碎的,为爽口小菜加点香味。
晚上家里多吃面条,放在热气腾腾的面碗里,也是异样的美味,连汤都会喝多两口。
这便是我夏天浓墨重彩的记忆之一。
秋天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打辣椒酱,辣椒是街上买,也有自己种的,鲜红鲜红的一大背篓,放在淘兜里先在池塘里淘洗一遍,又在井边用井水仔细冲洗过,然后放在竹编的筐里篮子里也好,把水汽晾干。
这时候便去菜园子里拔几株九层塔,把带泥土的根去除干净,黄叶子摘一摘,仔仔细细洗干净了,也晾着。
晾干了水汽的九层塔便和辣椒一起放到机器里打成酱,然后搅拌进大量的食盐,那味道真是令人深刻的鲜香辛辣。就着新鲜辣酱吃白饭,什么都可以不要。
秋天了,九层塔的塔尖里抽出嫩嫩的穗子来,接着便要开花,紫色的小花层层往上叠起来,有点像麦穗,又像狗尾巴草。花谢了,就是一个干巴巴的穗子,一点都不好看,里面装着小小的种子。在九层塔枯萎之前,我们把它连根拔起,摔打掉泥土,去掉根,晒干。
冬天炖家禽或是五花肉的时候,我妈总叮嘱我一句,记得放筋骨钻。
这时候的筋骨钻,哦,不,九层塔,更像是一种神秘的香料了,一把干枯的、深褐色的植物,在咕嘟咕嘟的肉汤里,渐渐释放出它奇异的香味来。
在冬夜的餐桌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把筋骨钻从汤里捞起来,总是会把叶子吃掉,把上面的汤吮吸一遍,那是比啃酱骨架还要难看十倍的吃相,却有一种令人欢欣的味道,那一瞬间满足的时刻,如同抵御漫长冬夜的一个小小的仪式。
香气馥郁的暖暖的魔法仪式。
去年5月,在淘宝买了六株九层塔种在阳台上,是绿色的茎,8月开出了白色的小花,白花九层塔,感觉没有家乡的紫花九层塔香气浓郁。
当然,也许仅仅是因为我长大了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