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杀人是什么感觉?”男人的脸一半隐藏在黑暗中,另一半被铁窗漏下的光柱切割成了几个区域,隔着飞舞的尘埃,瞧着像是破碎镜面里浮现的面庞。
对面嬉皮笑脸的少年的确这么想,他甚至还试图抬手去触摸那碎片中的脸。男人不自觉身子后仰了一些幅度,即便少年的手被禁锢在铁桌上。
“嘻嘻。”少年笑容清澈,表情阳光温暖,十分符合他这个年纪——恰好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想学啊?等下次我教你啊。”少年嬉皮笑脸地说。
男人将脑袋从黑暗里拖出来,光柱将他疤痕密布的秃头照射得更加恐怖。他慢慢地俯身,鼻尖对着少年的鼻尖,然后说道:“好。”
男人凶狠的目光是他卧底毒枭三十余年锤炼出来的利器,任何人看到都未免会颤抖,更何况此刻他不可抑止地带上了真实的仇恨。
少年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男人的嘴角,然后放声大笑。
“一言为定!”在男人的巴掌扇掉少年的一颗齿牙之前,他说出了这句话。
02
下班之后,男人独自一人回到了家中。
二十多平的房间凌乱不堪,十分符合一个四十多岁单身男人的蜗居。遍地的空酒瓶,泡面桶,还有四处散落的垃圾,以及紧闭的窗帘。
此刻是下午五点三十分左右,房间内一片黑暗。
男人凭借记忆按了几次墙上的开关,没有灯亮。于是他打开随手手电四处照射,跟昨天来的时候没什么变化。他关掉手电,沉默着站了一会儿,然后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一个空酒瓶往嘴里送。
接着,他东倒西歪地在沙发上摆出各种姿势,最后根据沙发的痕迹选出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好。他仰面躺在沙发上,身边是垃圾和酒精的味道,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窗帘并不完全遮光,只是像一层薄囊将光线稀释后放了进来。
男人昏昏欲睡,然后在他精神恍惚之时,双目视线的交界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亮点。
男人立刻清醒过来,他的身体没有一丝一毫动作,眼睛却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个光线。那个地方本来应该是吊灯孔,吊灯早就没有了,按理说吊灯孔应该是在吊顶之中不会有任何穿透的可能。但是此刻,它却异常地透出光线来。
男人立刻站起来,四处看了看,然后将面前的木质茶几抱起来放在了沙发上。略微调整了几下位置,咯噔一下,恰好有四个凹痕与茶几腿契合。男人心跳猛然加速了一秒,旋即被他压了下去。
然后男人站在了茶几上,以他比少年高出一个头的身高来说,此刻他几乎得弯着腰才能将脸贴到吊顶孔处。
想来以少年的身高,应该是刚好合适——最近一年的确如此。
男人闭着一只眼然后将眼睛贴了上去。然后看到了一片粉红色的光景,以及未干的血迹。
03
男人匆匆跑回警局,然后找到法医助手的电话,拨打过去。“廿宁的尸检出来了吗?”
“还,还没有......吴队?”那边的小姑娘结结巴巴地说,似乎忙昏了头。
“嗯。”男人支了声,继续问道:“进度总有了吧,有没有性侵痕迹?”
“吴队,那个,局长说不让您插手这案子。”
“避嫌?”男人有些好笑。
“是,毕竟是您......”
“卧底三十年回来,老子的儿子这么有出息还他妈叫我避嫌?”男人憋不住了,破口大骂:“八婆,行不行老子叫道上弟兄砍死你!”
“......”那边小姑娘被吓到了,然后似乎有人过来,委屈地小声低估了几句,然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老吴啊,你不要土匪习性带到警队来了。你现在是人民警察!”男人一听,就知道那头是法医老赵,脾气也下去了些。
“老子的好儿子杀了人!你叫别人怎么看我?老子做警察儿子做贼?拍新警察故事呢?”
“吴明!你他妈的到底是吴明还是癞子头?”老赵气炸了,口不择言。
吴明沉默了,癞子头是他混卧底时的江湖诨号,因为这个他老婆被人砍死了。
“唉,老吴啊。你消停点吧,我知道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
“尸检刚结束,报告还没送过去呢。”老赵顿了顿,小声说道:“有精液留存,是小吴的。”说完老赵叹息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吴明沉默了半晌,然后走向拘留室。
04
“性侵杀人。动机,人证物证,都齐了。”吴明再次与少年对坐,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说道:“还有什么狡辩的吗?吴昊。”
吴昊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半天不见,他的脸上似乎多了些细小的伤痕。
“没有呀,多么显而易见的事。”吴昊笑嘻嘻地说,“不过,你应该是我的父亲吧?你觉得......你配当一个父亲吗?”
“......”
“吴明,四十八岁。盐城本地人,十六岁考入警校,十七岁参加卧底工作。三十岁结婚,三十二岁被仇家追杀死了老婆,四十八岁退休,然后发现儿子是个杀人犯。哈哈哈,人生刺激不刺激?想想我就都激动啊。”吴昊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大拇指,哈哈大笑起来。
“你觉得,你配当一个父亲,配当一个丈夫和一个男人吗?”吴昊笑嘻嘻地说,眯着眼。
吴明整张脸隐藏在黑暗中,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他抖了抖肩膀,然后慢慢探出脑袋来,好让面前的人看得真切些:“是,我都不配,不过......老子是一个警察。老子无愧于政府无愧于人民!”
“那......爸爸,你愧对于我吗?愧对我妈吗?”吴昊笑嘻嘻地说。
吴明不说话了,他的双目看起来有些失神。光线让他原本凶恶丑陋的脸看起来有些脆弱,就像无数破碎的镜面拼凑出来的假象。
“X和Y,男人和女人。XY就是小孩,那么小孩做了错事,怪谁呢?嘻嘻嘻。”吴昊的笑容格外灿烂。
“另外,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的父亲大人......”吴昊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差两个月才成年,也就是说,我才17岁哦——”
“想着以后还有那么漫长的时间让我去杀人,我就情不自禁地高潮了呢。”
“嘿嘿嘿。”吴昊突然站起来放声大笑,他用自己的身躯遮挡了光线,然后将阴影永远笼罩住了面前的这个男人。
“你就是个变态。”半晌,他说。
05
吴明回到了家,这是他时隔十多年第三次回到这个家。
第一次是案发现场,第二次是回来发现了儿子的杀人动机,第三次又会发生什么呢?
吴明也不知道。
他将厚重油腻的窗帘拉开,让外面的霓虹灯照射进来。然后开始清扫垃圾,将杂乱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换上休闲服,戴上口罩,然后仔仔细细地擦拭房间里的每一处。
包括天花板和地板,甚至是沙发里的棉絮都被他拿出来放在外面晾晒。最后忙了大半夜,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停歇下来。
整个房间已经焕然一新,家具事物井井有条错落各处,空气里弥漫着洗衣粉的味道。他摸出一支烟,然后手中一顿,想起老婆不喜欢烟味,于是退出了房间,站在楼道里点燃烟火。隔着房间与窗外的霓虹灯一同呼吸。
他看着房间里的每一个物件,每一个都是他和老婆亲手挑选的,十多年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就连现在摆放的位置也因为他的打扫和十年前一样,这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最后在恍惚之中,房间阴暗扭曲的光线之下,他想起了老婆孕期的时光。那时,他有着初为人父的不知所措和满腔欣喜,他和妻子一起坐在沙发上。他将耳朵贴在妻子的日渐圆润的肚皮上,幻想着将来一起抚养里面的小家伙,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然后一家人平平淡淡地生活,顺便将小家伙教育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他告诉妻子,过半年收网了他就递交申请辞职,然后做个普通人,用积蓄做点小买卖什么的一家人好好过。
妻子是个很温柔娴静的人,什么都听他的,只是笑着说好呀。
“以后呀,我可得照顾两个孩子了,一大一小。”她说。
“嘿嘿嘿。”他舔了舔嘴角,发出幸福的笑声。
06
吴明坐在局长办公室,明亮的光线让他格外不适应,他总是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局长喘着粗气,气呼呼地解开了脖子上的纽扣。最后他实在忍不住抬手将桌子上的茶杯里的温水泼到了吴明头上,然后一摔桌子上的文件,怒吼道:“吴明!你他妈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湿润的茶叶残渣和温水滴落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脖子流了进去。这样反而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小声回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他妈当卧底当傻了?你这是做伪证!人命关天,你当儿戏?要不是看你落这摊子狗屎事,老子他妈毙了你的心都有!”局长仍旧在咆哮,他是真的被气炸了。
吴明视线落在文件上,“出生证明”四个字十分耀眼,仿佛带着孩童初生的欢喜,散发着柔和的光。他的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然后他坚定地说道:“局长。我是个人民警察,我以警察的荣光作保证。我是在践行警察的荣誉,我没有也不会弄虚作假。我仔细思考了半个月,发现了这个案子里的疑点,原来是我当时身份特殊登记孩子的出生日期出了错,晚了三个月。我不能掩盖真相,所以我找到了当时的医院和相关人员补充了这一份证明。”
局长气得说不出话来,吴明就一直盯着这位老领导看。至始至终都保持着坚定的神色,然后局长终于冷静下来,他捂着脸沉声道:“你可想清楚了,做伪证是犯法的。如果按你这个证据来看,小吴可得算成年人了——这么恶劣的案子够判死刑的了。”
吴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茶水有些苦涩。然后他微微笑了起来,说:“我是个警察,一切为人民负责。”
07
“犯罪嫌疑人吴昊......本法院宣布......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随着法槌一声落下,整个法庭陪审人员也全体起立。明亮的光线照耀得每个人都神色肃穆。
除了吴昊,他惊愕地扭头盯着吴明,然后在吴明脸上看到了一丝笑容。旋即他也再度嬉皮笑脸起来。
介于吴明与吴昊的特殊性,经过吴明的申请,他得以陪同吴昊一同乘车前往监狱。吴明坐在副驾驶上,隔离栏后面是吴昊。
“嘿嘿嘿。”吴昊突然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吴明看着他,也笑了起来,声音比他还大。
“嘿嘿嘿。有意思。”吴昊捂着肚子笑,他的视线从未离开吴明,他笑着问:“你笑什么?”
“你又笑什么?”吴明同样笑得肚子疼。
“嘿嘿嘿,我笑你是个傻逼呗。”吴昊说。
“是吗?那真巧啊。我也笑我是个傻逼。”吴明跟着说,然后他俩对视着又狂笑起来。笑了很久,直到驾驶位的狱警都忍不住咳嗽来提醒了,两人才慢慢停止了狂笑。
“嘻嘻。对了,你记不记得第一次在审讯室里你问我的那个问题?”
“哈哈,哪个?哦......你要教我的那个?”吴明还是忍不住笑。
“哈哈哈,是啊是啊。要不我待会教你吧,不然我怕以后没机会了。”吴昊笑嘻嘻地说着,眼睛露出危险的光。
“好呀好呀。”吴明心中一动,接着说道。
吴昊笑着舔了舔嘴角不说话了,他闭上眼,然后深呼吸了几次,最后呼出一口气。吴明死死地盯着他。
然后吴昊突然将手举起来,猛然将手铐一角对准了自己的脖子狠狠一划——皮肤破裂,但是却没有伤到动脉。吴昊冲他嘿嘿一笑,如法炮制重复着这个动作。
吴明脸色一变,忙叫道:“停车!”
驾驶员回头一看,也慌了神,立刻踩住刹车。等待两人停车跑到后面开大车厢时,吴昊已经成功地划破了自己颈脖动脉,血液四处喷涌,整个车厢内一塌糊涂。
驾驶员趁着吴明发愣的时候已经冲了上去,立刻一手捂住了吴昊的颈脖。鲜血喷洒进他的脸上,看起来格外灿烂。
吴明脑袋里轰隆作响,几乎不能动弹,他看着吴明抽搐的身体渐渐平静,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依旧讥讽地看着他。
过了半晌,吴明才颤颤巍巍地爬进了车厢蹲在吴明身前。他的眼眶里尽是湿润,他不可抑止地颤抖着身躯,脑袋里像是两具轰鸣的列车发出了对撞。
然后,他听到了耳边传来驾驶员轻蔑的笑声:“嘿嘿嘿。你学会了吗?”
他惊愕地扭头望去,驾驶员原本古板的脸上露出了嬉皮笑脸的神情。然后他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他的鼻子。
“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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