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男朋友的哥们死了。八楼,一松手。我就那么眼看着他翻下去,都没坐起来。没来得及。
那天中午吃完外卖,我们仨在他家打扑克。他坐我上家,一直顺我牌。他手气也好,牌硬,两三把就出完了。结果我男朋友一直输到下午。
折叠桌不大点,外卖盒在脚边散着茄子的油味。我男朋友坐沙发,我和他坐小马扎上。手上出着牌,他脚也不老实,一个劲儿往我这边蹭,蹭着蹭着就踩我拖鞋。我就把脚从拖鞋里抽出来,踩他。捏着牌的手也跟着使劲,一边用余光瞟我男朋友。我男朋友紧盯着他那一把烂牌,气急败坏。我忍不住直想笑,用牌遮住脸看了一眼他。他居然就一点不害臊的回了我一个静音的飞吻。真不要脸。
“操他妈的。不玩儿了。我困了。”我男朋友把牌往小桌子上一甩,发出很大的“啪”的一声,比他那声操他妈还响。
他把脚从我脚下抽出来,脸上一本正经:“该说不说的,你今儿太背了。去睡一会儿去吧,快三点了。”
我男朋友骂骂咧咧的站起来,趿拉着人字拖两步走到那张床单脏得直泛光的床前,直挺挺的趴下去。床腿发出一声力不从心的呻吟。
我躺在刚才男朋友骂操他妈的破沙发上,枕着手看窗外。
总感觉有人盯着我。我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他。他一脸贱相看着我,看见我也在看他,冲我嘬了下嘴。我白了他一眼。
床上发出沉闷而均匀的呼吸声。我和他同时看向床,又同时看向对方。他蹑手蹑脚地朝沙发走过来。
我下意识地双手护住胸,但还是晚了一步,被他一手抄过来狠狠捏了一把。我差点坐起来。我反手就伸向他的腿间进行了更加用力的还击。
他咧了一下嘴,一脸扭曲的淫荡。“贱货。”他只张嘴不出声。我得意地晃晃头。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像电影慢镜头一样缓慢而夸张地张大嘴:“我喜欢贱货。”“我更贱。”最后一个字被控制不住冲出口的气流带出了“嘶”的一声。
我男朋友翻了个身,我俩瞬间静止了。床脚又一次发出难受的呻吟。
他盯着自己缩回的手,咧了一下嘴角,一脸苦相。他开始没着没落的在屋子里转圈,摸一把窗台,抓起桌上的烟,又放下。我枕着胳膊看他转圈,像看一条追着自己尾巴的傻逼狗。外卖盒终于被他踩着了。我心里不由得“bingo”一声。汤和油沾了他一脚,漫了一地。“操。”他小声骂了一句,头跟着点了一下,开始蹦着找纸。
纸在我身后压着,压了半天了。我懒得把它抽出来,就那么硌着我。我闭上眼睛。
等了差不多一分钟,他没过来翻我。我把眼睛眯出一条缝找他。他坐在我对面的窗台上,把着窗框,脚伸到窗口就那么晾着。窗户大开着,没有一丝风。窗台很窄,他的一半屁股都在那悬着。我差点笑出声。
床那边的呼吸声又均匀了起来。我眯着他,他看着窗外。我忽然意识到,今天天儿还不错。
他把着窗框的胳膊一鼓,坐直了。干嘛呢?我睁大眯着的眼睛。
他站在了窗台上,把脚伸出窗外,接着是腿,屁股,肚子。像一条软体动物在往窗外滑,只有一条触手紧紧扳着窗框。
他整个人都在窗外了。我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难不成这样干得快?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身下那卷硌了我半天的卫生纸。
他像刚才坐在窗台上那样坐了下来。胳膊搭在窗框上,整个人紧紧贴着玻璃。外面的边缘比窗台更窄,我敢保证他现在四分之三的屁股都在外边悬着。
他看了一眼天空,回头瞟了一眼床,又看向我,一脸兴奋。我把纸往身下又藏了藏。他冲我一笑。还是刚才那一脸苦相,嘴角咧向下巴。他把另一只手伸进窗户,冲着我比了个枪。
然后搭在窗框上的胳膊滑脱了。他往旁边一栽。就那么一秒钟的事儿,贴在窗户上的人就那么不见了。我惊奇地瞪大双眼。
我慢慢把手伸向身下的那卷卫生纸,咂了咂嘴。我想坐起来,但是不知道坐起来之后要干嘛。是去窗口看,还是去把男朋友推醒。我不知道。于是我就在那躺着,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我有点困,眼周腾起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来,把眼前的窗户笼罩得像一场梦境。
“杨成?”我终于发出了声音,嗓子里卡了一口痰。
床那边没有反应,依旧是均匀的呼吸。
“杨成我操你妈的。”我腾的一下坐起来喊道。
床终于发出了“吱嘎”的呻吟,算是对我的回应。
“张爽掉下去了。他掉下去了。”我不知道那个颤抖的哭腔是谁的,只顾着发疯一样扑向床,疯狂摇晃那具散发着死气的活人。
“啥?”从枕头和脸之间挤出一句咕哝。
“张爽跳楼了,我看着他跳的。”
“啥?”我男朋友终于翻了过来,不再像一具浮尸了。
“我操你妈张爽跳楼了。”
“啥?”这具活尸终于坐了起来。
我指着打开的窗户。
“啥?”他歪歪斜斜地顺着我的手指走过去,趴在窗上看。
看了半晌,然后他回头看我。
我指了指自己,又指指窗户。他摇了摇头。我往前迈着的腿就缩了回来。
他张着嘴看向我身后,眼神空洞。
“打110吗?”
“120吧。”
“你打。”
“能打通吗。”
“不知道。”
“他是傻逼吗。”
我看着我男朋友呆滞的脸。突然莫名地想笑,我摊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肩膀抽搐般耸动着。
我可能是疯了。他直愣愣地看着我。
你也是傻逼。我也是。我想起去年我们仨在路边就着兑水的扎啤吃烤串,我男朋友说三十岁之前必须去蹦极。
“然后就飞了,肯定贼他妈爽。”
张爽叼着一根签子:“带我一个呗。”
“带。你就像个狗一样,天天跟我俩后边。你女朋友呢。”
我在他身边,用签子尖狠狠的扎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操你有病啊。”我男朋友狠狠地薅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被拽得往后一仰,吃吃地笑起来。
追着尾巴的人死了,没有尾巴的狗们还活着。
然后就飞了。肯定贼他妈爽。
那个下午的一周后我在家洗衣服。男朋友的,我的,外套,内裤,袜子,一股脑团在一起。从哪个裤兜里掉出一把钥匙,“当啷”一声落在地砖上,吓了我一哆嗦。愣了好一会儿,我弯下腰,把它攥在手里,直到手掌上多出一排钥匙齿痕。
张爽家的钥匙。
“杨成白班,你就过来。”
每次我想在上面就在上面。他从来不像杨成一样在我后面薅我头发。
我把衣服一股脑塞进洗衣机,按了开始键。门没关严,洗衣机发出滴滴的警报声。我直接把插头拔了。跑下楼拦车。
“幸福家园b区3单元”。八楼。我对司机说。
姜黄色的出租车一头扎进杂草从,停下来。
破旧的老楼生在杂草上,像更高的杂草。楼顶指向阴沉的云,一直向上就是天堂。一周前那个下午他从地狱坠到天堂。
站在门口半晌,我跺亮楼道的灯,把钥匙瞄进锁孔。
钥匙转动的时候,我总觉得屋里有人。楼道里的霉味随着呼吸灌进肺里,熏得我鼻腔疼。
门“吱嘎”一声打开,尖锐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像有人用刀子刮着一张铁皮。
楼道里惨白色灯泡的光照进逼仄的小走廊。听说人死之前就要走这样一条白色的走廊。他走了吗?我把脚踏上去。
走进客厅,把手伸向电灯开关。
有两颗泛着光的什么漂浮在沙发上。
有双眼睛在看我。
我手一抖。
“别开灯。”
我松了一口气,又陡然紧张了起来。杨成。他怎么进来的?我又是怎么进来的。他听见我是怎么进来的了。
他哪儿来的钥匙?我缩回了手。
他盯着我,缓缓咧开嘴,露出一排下牙。“我看见他了,刚才。”
“谁?”
“他就在屋里来回转圈,像条傻逼狗。”
“他?”
“就在这屋里,在屋里转圈。看见没有。”
“什么?”
“我能看见他,他看不见我,就在那转圈。他冲你过去了。”
我的脊梁骨触电一样倏地麻成一条线。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活着没意思。”
“死了。已经死了啊。”我面朝着杨成,对着我们之间的空气说。
“你怎么还没死呢。”
“什么?”
“你。你怎么没死。”
“你怎么进来的。”
“你俩应该一起死了。”
楼道里的霉味好像沾在鼻尖上,挥之不去。我吸了吸鼻子。
他趿拉着人字拖走过来,一把把我拖进客厅,摔在床上。又是床脚的呻吟。它好像挺疼。
确实挺疼。
“能飞多长时间啊,这蹦极。”我放下签子,灌下一大口啤酒。
“想飞多长时间就能飞多长时间。”
“那我要是想一直飞呢。”
“那你就带把刀,飞到一半的时候把绳子一割。”
“然后我就能一直飞了?”
“然后你他妈就能一直,就能一直飞了。”
我又拿起签子狠狠地扎向他的胳膊。
“我操你个妈。”
他薅住我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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