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机 坏 了
一位须发皆白的拄着黑色的木质拐杖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来到一家手机店,要求穿着花格子衬衣的店主帮忙看看他的手机。这是一部已经下架的老款的国产手机。黑色的外壳,屏幕已经摔花了,仿佛是雨天行驶着的汽车挡风玻璃,虽然雨搭不住地涂抹,也擦不干净湿糊糊黏滞的表面。是的,他的苍老的脸上也不住地淌着浑浊的眼泪。整整一个月了,没有一个人给他打电话。以前不是这样的,隔三差五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和女儿都会打电话回来,不过是“吃饭了没有?吃得什么?要还有没有?记得出门去买。血压又自己量了没有?怎么样?那个核桃粉喝完没有,喝完了说一声,再给寄点回去。别舍不得喝,有保质期的,搁久了就坏了。”
他有高血压已经十年了。一个月他得拜托邻居用三轮车载着他去找那个同样头发白了的董医生开一瓶硝苯地平缓释片和一瓶缬沙坦。老是这样两瓶药,他都喝了许多年了,可是也管不住三年前他突然中风的步伐。就是一大清早他觉得嘴巴歪向左边,左侧的身体也动弹不得了。他挣扎着摸索到枕边的手机,拨通了孩子们的电话,很快,邻居用提前预备的钥匙打开他家的门,火速把他送到医院。命是保住了,可他的左侧肢体却瘫痪了。儿子女儿一大家子都回来了,轮流在医院陪他,煮东西给他吃,他嘴咧开了笑,笑得女儿表情都不自然了,小声说,爸爸,爸爸,你别太夸张了,医生说乐极生悲。儿子给他换尿湿的床单不觉皱着眉头说,爸爸,你一定要快点好啊,我只是请了半个月假,眼看就要到了,你知道的,这份工作我干了七八年了,虽然工资不高,可清闲,人舒服。辞了工再想找一模一样的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他嘴巴簸了半天,却发不出清晰的回应。好在,谢天谢地,老天保佑,他很快出院了,手里多了一条镶嵌着龙腾虎跃的图案的黑色木质拐杖。他拄着它慢慢地走,拐杖重重地戳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后面是他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挪,仿佛是一只受了伤的老鼠。还有他的那部白色步步高按键手机,换成如今这一步他总是记不住牌子的触摸屏手机。这是女儿淘汰下来的东西。她嫌速度慢又买新的了。他开始不会用,女儿教他。他用枯树枝般的右手指使劲地点屏幕,它老是没反应,他气呼呼地越发去捅它,加快速度,它还是固执地一动不动,他生气地都想扔了这破劳什子。女儿起初耐心地教他,别那么用力,只这么轻轻一按,立刻就开机了。里面什么都有,电影音乐应有尽有。现在有了抖音了,可以一直不停刷,总有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出现。他现在可以一看都几个小时不挪地方。怪不得小孩子面对手机都爱不释手,大人都经不起诱惑,手机是个好玩意。它不嫌弃他身上一股子的长年累月的不洗澡的馊味,它不嫌弃他身旁老搁着一个垃圾桶,眨眼功夫他吐了十几口痰了。它不嫌弃他不住地对它啰里啰嗦,掰着指头数罗一遍,他的儿子有两个孩子,大孙子是九月十一的生日,小孙子过岁是小年后,他的女儿只有一个孩子,外孙女是中秋节的生日。他都记得,如数家珍。越老越记性好了,他甚至连老死不相往来的侄女的生日都一丝不差地记着,每到那一天,就喃喃自语说,晴今天过四十一个岁了。孩子们都老了,我这副老骨头什么时候走,塞到锅炉里一烧,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也减轻负担了。老屋东西卖的卖,扔的扔,这条老路也大可以断了。不用回来了。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得了吧,爸爸,你又来了。孤独吗?寂寞吗?我们兄妹送你进养老院如何。有人玩,有人说话,有人把饭端到你面前,有人帮你洗衣服换被子,多好哇。我们也可以少提心吊胆的,生怕你在家摔倒了怎么办?邻居阿钦叔我回来给他送了一盒铁观音,妹妹买了两条烟两瓶酒,我们一起付了他看护费,另外多给了他五百块钱。他好像不太乐意,埋怨你脾气不好,动不动都甩脸子给他。爸爸,咱们非亲非故,别人能够多来看看,有事能打电话通知一声,已经很不错了。别奢求太多。哼,他还告状,他每次来了不偷偷摸摸拿点东西回家都不痛快,你买的那个蛋白粉,他非稀罕地说他没喝过,颠来复去地看,还不是一天少一袋,肯定偷回去给他孙子喝。我都舍不得喝,一看到它好好地搁在床边,仿佛你们都在家,都陪着我,多好哇。
后来阿钦叔也来得稀少了。孩子们电话打的多了。一早一晚电话不断。可最近一个月手机铃都没响过。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手机坏了,孩子们都打不通,肯定急坏了,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不过我放音乐都好好的,我女儿帮我下载的全部都是我爱听的老歌,什么闪闪红星,什么铁道游击队,百听不厌。我女儿知道我喜欢什么歌。那些老歌就是好,就是封在坛子里的老酒,越陈越香。
花格子衬衣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看看嘴巴有点歪的老人,看看面前一部黑色的手机,像模像样地摆弄一番,听听,摸摸,然后说,是有点问题,不过修好了。你都不要老等着孩子们打电话,你自己拨过去,或者我告诉你,这个是录音键,你下次孩子们打电话时你可以录下来,在这里找,想他们时可以回放,放多久就行,它不会卡带,不会不耐烦,不会说,爸爸,我很忙,爸爸,我该工作了。或者我交给你微信视频,你点这个再点这个,趁孩子们不上班的时候,可以看看他们,看看他们吃的什么,在干什么。真的吗?我女儿都没告诉还有这个功能。她肯定烦我,不想理我吧。老人抱着手机失声痛哭。瘦削的肩膀委屈得像颤抖的小山。雪白的头发飘动着仿佛是蜿蜒在小山上的融化的雪。
花格子衬衣镜片也模糊一片。他很同情这个老人,所以他每次上门,他都没有告诉他真相,他的手机压根没有坏,只是他的孩子们以为他是一座山一直在那等着他们回家。这山不用吃饭,不用穿衣,不用绿草爬满上岗,不用鲜花开遍山崖,更不会遇到洪水不会滑坡,稳稳地在那。他们不知道,是一座荒山也要偶尔几只麻雀打破它长久的寂静,是一片汪洋也要有人扔几粒石子震荡它久远的寂寞,是一扇糊着白纸的窗户也要有风存心的鼓动,一心潜入,添一丝生机,哪怕凌乱的改变也好,风这侵略者也是好心的天使。哪怕来个小偷也好,起码他也能翻箱倒柜地找找,起码他也留点脚印吧。可怜的人哪,只有瓜怜籽没有籽怜瓜。
老人拿起手机拄着拐杖走了。他走得很慢很慢,仿佛要用尽全力走得更慢,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得省着用。他还得等孩子打电话,然后回来看他。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花格子衬衣坐不住了,关了门,他需要买点什么回家,他的妈妈今天生日。他可不能像去年一样忘得干净。老人怕过生过一个少一个。他得买个榴莲蛋糕,妈妈没有吃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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