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四）

                                            第四幕

时：冬至。同前幕晚上。

地：县城医院。

景：急诊室里带着消毒口罩的医生护士匆忙地来回走动。向霖和齐炜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似睡未睡。沈君如本不安地坐在长椅上将头深陷在臂弯里，蓦然瞥见窗外薄雪映衬着灯光荧荧的寺庙。她淡淡地看了两个学生，独自走向距离医院不远的寺庙。长夜光寒，西风何限。她拉紧了衣领，心里祈祷晓星渐散，让前路不至于黑黢黢。但心里怀着热望，已然不愿长叹。寺庙门锁锈深，对联字残，冻云遮月。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朝里面探了探头。供品腐烂，佛像积灰，帏帘破损。壁画上是救天灾难图，腾云驾雾的神灵与朴素谦卑的凡人。她凄凄惶惶地跪在垫子上，双手合掌，眼眶一热，泪水扑簌。前所未有的孤独猝然而至。

沈君如（低语）：愿佛祖保佑青青和信里早些好起来。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只是这次我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无能。青青和信里都是经历过家庭变故的人，希望她们往后得到的是补偿，不然就太不公平了。之前也看见过信里半夜说自己胸口处肌肉痉挛，呼吸困难，有时口吐秽物，嘴唇发青，当时她说只要忍一个晚上就会好。我也劝过她来医院检查，可她总是不听。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忍耐着苦难，一言不发。现在的我也只有在此替她们来此祈福了，若能两个人真的能好起来，让我折寿也行。

（第二天，医生通知沈君如去办公室，说明两人病情。）

医生（严肃）：沈女士你好。那个孩子只是低烧，只要打点消炎的就行。至于那个老师，经过初步检查，她患的是胆结石。她的胆囊已经坍陷了，不能正常工作，而且容易引起肌肉痉挛，我们的建议是切除。如果您和她同意的话，我们后天晚上就手术。因为腹腔镜手术的工具现在在这个县城已经完全具备了，不用去省里面了。这些设备是政府对我们的资助。还有问一下她的经期情况，这几天不要摄入食物。

沈君如（哽咽）：好的，我去和信里商量商量。

（沈君如隔着玻璃看着青青和其他两个男生有说有笑的，心里甚为欣慰。她转向看着信里，头发蓬乱，脸白胜雪，气若游丝，对此不觉垂泪。她直直地走向信里，替她掖好被子，用湿棉签给她枯裂的嘴唇润湿。待信里迷蒙地睁开眼，沈君如慌乱地擦了眼泪，笑脸相迎。）

沈君如（柔声）：看这一天把你累的！医生说只要做一个小手术就行了，也没什么大病。钱的事你也不用担心。就现在就看你的意愿了。

余信里（疲惫）：好啊。我已经......疼怕了。

（沈君如没料到余信里回答如此迅速与脆弱。她爱怜地替信里将头发别在耳后，强忍着情绪，只是看见信里闭眼任泪水肆意的模样，就再也忍不住扑在信里面前失声痛哭。刚开始她想到信里在无数个深夜极力忍耐的样子，想起她现在因为疾病显露出生命最为薄脆的样子，想起这一年支教的辛酸往事，就从哭信里再到哭自己最后到哭两个人。君如想发出声音地去哭，一是想发泄内心郁结已久的情绪，二是想让这种方式带给自己疲倦，以此不去想现实破败的一面。不久护士拉上帏帘，让信里解下衣衫，在她的裸体上撒下粉末状的药，熟稔地刮下她的体毛。余信里忍受着这一刻带给自己的某种羞耻，让身体被陌生人观望与触摸。流程结束后，她感受到体毛被刮去的微痛感与怅然若失，心情复杂地穿上病号服。是夜。圆月上寒山，疏林留鸟声。沈君如和两个学生在手术室外等候着。沈君如想到青青没人照顾，她让两人在青青病房看护着。 ）

齐炜（双手轻轻搭在护栏）：你想过以后想做什么吗？

向霖（沉思一会儿）：思考与行走。这个听起来很笼统，但是却是我毕生追求。我也不确定那会是什么具体职业，但是如果有职业与此挂钩，我觉得我会毫不犹豫地去选择它。你呢？

齐炜（微微一笑，抬头仰视夜空）：有体面的工作与圆满的家庭。

向霖（转头看向他）：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是县城来的原因，总之觉得你很有视野，对很多东西拿捏得很准，给人很踏实的感觉。听沈老师说现在国家正在实行改革开放的政策，很多新事物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希望你以后毕业能够站在时代前沿。我在次衷心祝愿，因为你是我一个很欣赏的人。感觉一个人做到你所希望的就很不容易了。

齐炜（双目璀璨）：谢谢你啊。只是我觉得我并没有什么大梦想，生活下去，并将事情做到极致就很好了。在平稳前进的过程中，很多美好明亮的事物会自然出现的。我一直是这么相信的。

向霖：感觉你的人生好理想化，很多人都羡慕这种生活模式吧。

齐炜：并没有。我的父亲被调下乡，家庭收入猛然缩水，母亲也不得不外出工作。其实还有很多变故，只是人生广阔，没必要局限在眼前的不幸里面。如果感到迷茫与无助，不如远望。

向霖：我觉得这个夜晚我会永远记住的。

齐炜（回望病床一眼）：青青睡得挺香的，看来也无大碍。我们去给沈老师捎点热水喝吧。

向霖：好啊。

（沈君如长发杂乱地散落在两肩，眼睛酸肿，抱膝独坐。她想起与信里调研的时候，她缓缓地走出去，头发随意地蓬松着，腰板挺直，不依不附的样子十分动人。沈君如听见脚步声，轻轻地侧过头。）

沈君如（强颜欢笑）：你们来了啊。赶快去休息吧。这个手术要两三个小时，虽然时间不长，但是现在也已经很晚了。

齐炜：我们陪着老师吧，我们也睡不着。这是给您的热水。

沈君如（接过水壶）：那大家就坐在一起等吧。

（手术室。 余信里任由护士冷冰冰地将粗硬的针头插进自己的手臂，一动不动地看着药水流进静脉里。麻醉师试图聊一些闲散的话分散她的注意力，突然将某种物体放在余信里的鼻子处。余信里猛然感受到身体机能失去氧气的乏力感，手术灯在她的眼里渐渐黯淡，仅存的思维却不虞地跳落在自己曾与人并肩观望过世间风月，那一瞬间的惊动，仿佛是天上倏忽掠过稀薄而明亮的光线，在黑暗中空前绝后地为自己照明。）

助手（诧异）：她的手指在动，她醒了。

主治医生：麻醉药没敢多弄，估计失效了。不过手术也马上结束了，再忍忍。

（余信里感受到意识的乍然复苏，感受到冰凉的机器插在自己的腹部，感受到不同质地的手在自己的身体表面触动，感受到器械在身体上的拔离，无异于大地感受着深扎于自己的树被连根拔起带给自己的疼痛感。她拼尽全力地支配自己的手指，却发现有心无力。她潜意识地想张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声带处于麻痹状态。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深居在幽谷的怨女，长时间未与人有过交谈，偶然遇到路人，却早已经失掉了语言表达能力。身体功能的的失常让余信里只能通过流泪表达自己的感受。如此酣畅淋漓的表达，在泪痕斑驳的脸上被全面诠释。）

主治医生（耳朵贴近余信里的嘴）：手术马上结束了。你现在说不了话，可你想说什么呢？小李快给她擦泪！

助手（擦完泪）：她好像在说谢谢，不过我也不确定。

主治医生：收工。不用谢的，你别说话了，这样会消耗你的体力。可以推出去了！

（沈君如感受到手术室的门的动静，腾地站起来向信里跑去。她这时已然顾不得形象，哭腔浓厚，眼泪已经流干，脸部肌肉感受着泪痕干干地胶在脸上的不适。她看着信里被手术折磨的憔悴形容，突然明白了狐眠败彻，兔走荒台的荒芜感。）

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