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幽美旷远的村落与远处孤寒的山影良久,并无新事。她身体冲破现实的罗网,灵魂起锚远航,失去姓名,奔赴未知,此时只有平静流逝的时光。
她想起一个月前刚下乡支教的情景:隧道里面单调景致与昏暗灯光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废弃的砖窑被高低不平的石墙如臣妾般扈拥着;一排木篱笆上面蔓延着成片的豌豆尖和壮硕的藤条;从车里零星下来的人在雨点纷乱的泥路中踉跄前行,每踩一脚便需要极大的勇气与无畏的气概,他们双脚欲将失陷却又安稳地到达目的地,以为平安度过一路荆棘,长舒一口气;村里的女人们戴着草帽,上身宽松花衬衫,下身是沾满油渍与泥巴的阔腿裤,皮肤在长时间的太阳灼烧下呈现红黑色,她们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从县城里来的女大学生,若有所思;从安顿下来的她还未曾适应乡下情景,顿生身历幻世之感,仿佛自己是青埂之峰下被人遗忘的不才顽石, 悲戚哀戚,终日惶惶。
现在她又有了那种孤寂。村庄落后,远离家乡,她忽有强烈的表达欲,环顾四周,阒然不见人。除了偶尔与大学通信外,她真真切切地怀疑自己被遗弃在远古社会里。外人对支教的了解停留在热词的称颂与神圣中,并不知晓其中艰辛与无奈,无法获得对等的理解,她在无眠中陡然感受到寂寥。
她对这里的受教育情况十分失望。一些学生上课睡觉,开小差更是数不胜数,写作业打马虎眼,听写作弊,搪塞老师。学生对学习的目的与意义并没有明确的认知,不少女生的思想已经固化,认为辍学结婚将是不二法门。她虽然在之前有幻想过一个人在三尺讲台上滔滔不绝,下面一呼百应的场景,但有时她真的怀疑自己能否扭转这被禁锢的思想,作为执行教育任务的自己,在开始就已经在打退堂鼓,这让她很看不起自己。其实刚开始她下乡目的只是拓展自己内心的深度,她处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交界处,灵魂始终停留在八十年代,而身躯已经不可遏制地漂流在九十年代。出发点很私人化,可当她来到课堂的一刻,责任感稀释了她的自我,让她直面异于自我的群体。于是她祝愿他们能够独立思考些问题,明白自己的处境以及以后的去向。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会接受到关于审美、自我存在、灵性的教育,接触人生其他的可能性,或多或少地避免待成年后幡然醒悟的无望情绪。只是教育是一项浩大艰巨的工程,她感到有心无力,严重影响到她的热情。在无望中,她在此否认自己价值,对时代更替提出的选择难题感到迷茫。
残月窥帘,冷风撼壁。门巷倾颓,墙垣剥落。她疲倦地躺在床上,轻轻地闭了眼。她分外想念大学生活,她像对待初恋一样去阅读、创作、思索,很幸福,很浪漫,也很有诗意。大学那段日子,几乎是人手一本《百年孤独》和《别无选择》,成了当时青年表现自我与找寻意义的象征。语言境界升盈到历史与家国境界,是生命经过修炼后达到的精神层次。在这样的夜晚里,她一发不可收拾地想念从前,愿在此找到一定的精神支援支撑自己击破落破的现实。恍惚中她听见几声敲门声,她有气无地说了句:“门没锁,请进。”
推门的是一个清瘦的男孩,他很腼腆地将一封信放在桌上,怯怯地说:“老师,这是我给您写的信。本来准备白天递给您的,但是您一直忙着批改我们的作业,所以只好现在打扰您了。那我先走了。”她有些错愕,等反应过来,只感受到门缝里塞进来的冷风。
“余信里老师道席。老师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要给您写信吧。有一次老师发作业时弄混了几个同学的名字,脸上浑然不觉;每次让我们自习时,总是一个人将手插在口袋里,姿势随意,很自然地对着窗外冥想。总感觉老师对很多规则性和礼节性的东西并不在意,您心里有自己的一片森林。我也是如此。我父母虽然都在县城工作,但是关系并不和睦。父亲在我初中时将我寄养在爷爷奶奶家。感激他们老人对我的百般呵护。他们以自己觉得好的方式将很多爱僵硬地安置在我身上,我也只是无奈地接受。我觉得我生平喜处是拿着书去很远的郊外,没人打扰,可以安静地阅读与思考。我无法融入到集体,我在他们身上很难找到归属感。这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男孩说出来的话,我有时也质疑自己的心理年龄,但是后来转念一想,或许是自身经历让自己迅速早熟起来。我时常觉得老师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这让我觉得莫名的亲。最近在读《荒原狼》,里面有我所不能理解的思想境界,但是我能感受到那种孤独与野性。我喜欢里面一句话,在此送给老师:因为我和你一样,因为我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不能爱生活,不能爱人,不能爱我自己,我不能严肃认真地对待生活,对待别人和自己。世界上总有这样几个人,他们对生活要求很高,对自己的愚蠢和粗野又不甘心。肃此。敬颂。受业向霖。”
余信里在案前轻轻地翻开向霖的信,此时深帷隐月,一阵晚香玉花香渐浓稠。余信里读罢信,深望着山间明月,数点寒鸦,投林聒噪,许久未曾移开过眼。她心想或许是自己太沉迷在自己的青春困惑里面,没有试着走进学生的心里,彼此没有获得真正的理解吧。她感到懊悔,心下决定一定要改变自己的教学态度。
次日,汾河上的风清软,暖日催花萼,郊外时闻鸟雀归林。青峰无数,乱红如雨,却道天凉好个秋。忽地风雨大作,余信里正在走廊处为孩子们讲解古诗。本欲让孩子进室内躲雨,但见那黑云压低侵檐,在猝然而至的景色里产生非现实之感,心想不如借机让古诗形象化。毕竟她正讲解的“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正应景。她正全身心地与诗歌交融,顿时觉得世间万物被远远地推开,一种澄然的心识腾然升起。愁难理,闷无端,将芜杂的心事放在词句中张望,所有的精神思想都叠露在数语间。这种宗教性的仪式感,让人更为心平气和,更有依靠。她不知道孩子是否能消化,但心愿某一刻的心领神会也是好的。讲罢,许多孩子作鸟兽状散开,打打闹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为虚幻。余信里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在转身的一刻看见看见向霖将书夹在胳膊中,头微微后仰,双眸灿灿,摇摇晃晃地走向教室里面。他安静地翻阅着笔记,仿佛已然悄然遁世,而窗外雷声轰鸣,山雨欲来风满楼。余信里注目不移,呆望了许久。
向霖收拾好书桌后,将手插在裤带中,慵慵懒懒地走出教室。此时彤云收敛,河水流星,月白风清。他将双手搭在走廊的栏杆处,抬头仰视穹顶的璀璨,双目晶晶,沉默着微笑。余信里突然很想知道他在这个夜里看到了什么,想到什么,或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在破败的现实中有如此清明的憧憬让人觉得十分动容。
此时已入冬,人们在碎琼乱玉里背着北风逶迤而行。荒野路难分,千山不见痕。余信里往皲裂的手上呵了口热气,并反复揉搓。早间有学生送了点家里做的甜面酱,她贪了嘴,吃了不少。现在只觉得胸腔下的肌肉绞痛,呼吸困难,口吐秽物,嘴唇发青。之前吃点带辣一点都会有这种反应,她想过去县城医院,但是怕耽误孩子们的课程,一直拖延这件事。她吃痛地爬到床上,强迫自己入睡,借以躲避这一刻的疼痛。
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她醒来看见急诊室里带着消毒口罩的医生护士匆忙地来回走动,而自己头发蓬乱,脸白胜雪,气若游丝。她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将自己从风雪夜中送往县城,不敢想象。接着一个秃顶的医生摆着严的脸进来,说道:“经过初步检查,您患的是胆结石。您的胆囊已经坍陷了,不能正常工作,而且容易引起肌肉痉挛,我们的建议是切除。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后天晚上就手术。因为腹腔镜手术的工具现在在这个县城已经完全具备了,不用去省里面了。这些设备是政府对我们的资助。还有希望知道您的经期情况。”
她对这些庞然的信息始料未及,只是迷茫地点了点头。待回答完医生问题后,她早已失去了时间空间概念,红日西沉,玉兔东升,感受到生命明显的流动,这是此前她并没有关注到的。她想起了那些孩子,心想只要他们平安,那些让他们抓住教育这个阶层上升的渠道已经不重要了,平安就好。她重新整合了自己的观念,忽然就很想见见那些曾让她头疼的孩子们。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已经付诸了如此深情,心下纳罕。
第三天后,护士拉上帏帘,让信里解下衣衫,在她的裸体上撒下粉末状的药,熟稔地刮下她的体毛。余信里忍受着这一刻带给自己的某种羞耻,让身体被陌生人观望与触摸。流程结束后,她感受到体毛被刮去的微痛感与怅然若失,心情复杂地穿上病号服。是夜。圆月上寒山,疏林留鸟声。
手术室。 余信里任由护士冷冰冰地将粗硬的针头插进自己的手臂,一动不动地看着药水流进静脉里。麻醉师试图聊一些闲散的话分散她的注意力,突然将某种物体放在余信里的鼻子处。余信里猛然感受到身体机能失去氧气的乏力感,手术灯在她的眼里渐渐黯淡,仅存的思维却不虞地跳落在自己与孩子们嬉闹与讲课的日日夜夜,那一瞬间的惊动,仿佛是天上倏忽掠过稀薄而明亮的光线,在黑暗中空前绝后地为自己照明。在闭上眼的一刻,她忍受着甜蜜的孤寂。
第二天,东方渐白,原野上依旧乌蒙青黑一片。黑压压的一群学生围绕着余信里的病床。他们看见她睡眼惺忪,对着他们发了一会愣。她勉强打起精神,笑着说:“嗳,你们怎么来了啊。今天都不学习了吗?再说路这么远,雪又大呢!”
李莹喜气洋洋地说:“不是啊,今天周末啊。雪小了好多呢!我们大家给您带来好多礼物呢,您看这是乐乐写的贺卡。那是峰哥给您带来的蜂蜜。还有这呢,这么多,说不清啦!”
余信里声音哽咽道:“难为大家了。谢谢你们这么记挂老师呀。但是不要忘了功课哦,我可是要等你们的期末成绩的呦!”
李莹强忍情绪道:“可是老师您知道吗,您走的走一个月,我慢慢消化了您以前给我说的话,那些领会让我真的很想见见您,和您说说话。您以前说我想辍学结婚生子这种观点太狭隘了,人生广阔得很。可是当时的我根本接受不了这种观点,我不觉得自己有强大的力量去突破什么。读书也太枯燥无味了,我总能是被迫地去接触,心里是非常抵触的。当我以为一切都会是定数的时候,却因为您的付出感到十分愧疚。可能愧疚就容易对一个人温柔,更能读懂您吧。您快点好起来好不好,我答应您,我一定考到县里的高中。您好起来好不好,我真的好难受,好难受......您看我近期的作业,我带来了,我都有很认真地去完成。”
余信里含笑含泪着说:“可别让我感动到哭啊,我动情绪伤口就疼得厉害呢。好啦好啦,老师肯定会好起来的,这是小毛病,没有大碍的。”
在日日夜夜的输液生活中,越发浮肿的身体对运动的渴望越发强烈。她渐渐在手术后有了知觉。县城的星火辉煌,呈现环形分布,给人一种俯视银河系的感受。余信里感受着县城灯火的带给人的坚硬与疏离,也认可这种冷漠带来的迷人特质。她吃力地爬起,护住开刀的腹部,轻轻地走到窗边,散下头发,感受柔软发丝轻抚肌肤的触感,获得生命流动的律动感。
她静静地想清楚了一些问题,她一直希望学生通过教育获得在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可能,痛心逐渐固化的思想。可是,这些天尽管她意识并不清楚,但也隐隐感到孩子们围着自己小声的嘀咕声,她知道,里面是关切。他们对世间存在着淳朴而纯真的念想,人生不止前途这一种选择。人首先要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这是首要任务。她总是执意用学习去管束学生,忽略了他们的自然本性,并不知道他们真正所需要。这几天在病房与他们抛开一切规矩与标准地畅谈,所获得的信息量竟超越过去的将近一年时间。她自身一直留念八十年代带给自己的文学塑造作用,对九十年代阶层分化与时代变迁产生迷茫,无法脚踏实地生活,马不停蹄地错过身边的美好。进入九十年代的青年每天在粗粝的物质生活里日渐麻木,没有了人文精神的支撑。成功学的精英文化不断入侵他们的精神世界,美学早已失掉了灵魂与光环,只能在一片遗忘的荒野里提醒他们曾经也是拥有奇异人生的人。如果自己有所坚守,依旧不忘清正善良,生活其实依旧可以继续。自己只是太执迷,投身新世纪,亦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念及此,她露出释然的微笑。
改头换面,她在等出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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