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再來一杯。
你醉了。
一陣凜冽的夜風讓Mask驚醒過來,不禁打了個寒顫。時至4月,穀雨,氣溫卻遲遲沒有回升。今年的冬天似乎在留戀什麼,貓說。扶著幾近撕裂的頭,艱難且緩慢地坐了起來,還未定住神,胃裏食物和酒精的混合物便翻騰著往外湧,恰好落入放在面前的垃圾桶裏,無力地向後一倒,仿佛整個世界都落入了滾筒洗衣機裏面。旋轉,反復。
醒了。
是她的聲音,貓。他沉沉地呼了一口氣,仍是濃重的酒味,慢慢轉過頭。貓盤腿坐在電腦前面,小心地輕敲鍵盤,屏幕蒼白的光映在她臉上也無法蓋住那抹靈的光彩。他知道這會是一幅美好的肖像照,回過頭看著放在茶幾上的攝影包想要掏出相機把那張美妙的臉定格下來,卻又突然覺得有欠妥當。貓小心地起身,打開沙發旁的落地燈,調暗亮度,低聲。
小聲點,別吵醒她。給你泡杯熱茶。
藉著昏黃的亮光,Mask開始打量所在的房間。房间不大,約30平,帶一個陽臺,整體佈置緊湊卻留有足夠的活動空間。一個置物櫃,一個書櫃,一個衣櫃,一張布藝沙發,一張茶幾,一盞落地燈,一張電腦桌,一張床。家具似乎都是從舊貨市場上淘來的,古舊卻仍結實。别吵醒她。她。Mask才注意到床上睡著一個人,一個小孩,一個小女孩,大概9歲的樣子。我已經有一個女兒了。他記得貓好像這樣說過。
她叫葵,今年10歲。出來抽根煙?
貓遞過騰著熱氣的茶杯,從茶幾上拿起煙和火機走到陽臺。
Mask呷了口熱茶起身跟了出去。陽臺上擺放著大大小小各式種有各種植物的花盆,有淡淡的香氣,不知是哪個花盆裏的不知名小花。貓點了根煙,又遞給他一根,然後裹了裹外套獨自擺弄花草。Mask抽著煙呷著茶,他知道她正在回憶,他也知道她知道他要問什麼,所以他乾脆沒問,抽著煙呷著茶等著。
Mask是一個24歲的自由攝影師,科班出身,年少桀驁,只想拍自己感興趣的題材,沒辦法在機構性有框架的公司進行分工配合,於是只能通過一些朋友和平臺接一些活計。雜誌、網站、活動……只要是他感興趣的題材。貓是一個32歲自由撰稿人,是他這一次題目的搭檔。某新銳雜誌的活計,介紹舊城區和城郊的一些古舊巷弄,他負責圖,她負責文,只需一天的行程。通常他(她)們還來不及相熟,題目完成,轉身離開,第二天便已忘記對方的姓名甚至樣貌,通常。
我和他是大學同學,畢業那一年他跟班上一個家裡在某一線城市有背景有基礎的女同學跑了。而我有了葵。
Mask吐了口煙頓了頓。喝過了熱茶又吹了吹冷風,腦袋似乎清醒了些,卻沒想到貓的“解釋”那麼簡短。
可能明白?
大概……沒試過去找他?
何必呢,那只能是作踐自己。
貓把只抽了一半的煙往外一彈,微微亮光劃過一道弧線之後消失不見,接著繼續擺弄花草。天色微亮,周圍高大建築物影影綽綽,這是一片即將被徵收改建的城中村,聚集著想方設法融入這城市的邊緣人群,而那些已然屬於這城市一份子的人中卻有一些正計畫著或實施著逃離。自然,大多數人依舊樂在其中的。或是迷在其中,也許。
在車站看到貓的時候,Mask便不禁掏出了相機將她的側影定格。清爽簡潔的馬尾,素顏,不加修飾的五官乾淨分明,點點雀斑竟起到恰如其分點綴效果,素色波西米亞連衣長裙外面套一件洗舊的皮夾克,髒髒舊舊的裹踝長筒帆布鞋,清風拂過,馬尾和裙擺飄逸。這樣的女子在他眼裏遠比那些時尚場上塗脂抹粉穿著光鮮衣裳的模特要美麗許多,更值得他舉起相機按下快門。
貓?
Mask?
兩個人在陽臺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熱茶,一根接一根地點燃香煙,進行著斷斷續續卻能彼此碰觸的對話。如此,直到天色大亮,葵醒來,揉著惺忪眼眸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
貓(媽?),他是誰?
葵。先去洗漱,我下去買早餐。
女孩沒有多問多說,端起裝有洗漱用具的小盆便出了門。
下去走走?
也好。
二層的舊式小樓,房間都是單間,洗漱間廁所廚房都是公用,這種樣式的樓房在大規模建設中被拆得寥寥無幾了,就如同昨天他(她)們去的那些古舊巷弄,終將會從這城市裏消失。經過洗漱間的時候,
Mask看到葵站在一個小木箱上正刷著牙,比剛才清醒了許多,眼神變得伶俐,似乎比她的實際年齡要成熟許多,這樣一個女孩站在一群比她高許多的大人中間亦能顯得搶眼。
不要以為她只是一個10歲的小女孩,葵已經能很好地照顧自己了。
她剛才叫你什麼?
貓。我們都是直呼彼此的名字,這樣要簡單許多。
下樓轉角便是熱鬧喧吵的早餐店,老闆抬起蒸籠升起騰騰的熱氣香氣。鮮熱的包子饅頭油條燒餅,滾燙的稀飯麵條水餃。小小的店子內早已坐滿了人,但大多的人都是把食物直接帶走,邊走邊吃準備匯入這城市建設的潮流之中。Mask看貓拿著長柄小鍋擠在人群裏面,她應不屬於這裡,卻也很好地融入到了這裡的一切,像是某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包子,稀飯。可好?
很好,剛好。
傍晚,工作完成,回到了見面的車站,或許正準備離去。他(她)們面對面站著,整理著行裝。貓看了看表。
一起吃個飯,喝點,還有時間?
嗯,餓了,剛好也想喝點。
兩人在車站附近找了家還算乾淨的小店,點幾個熱辣小炒,要了散裝的老白幹。吃幾口喝幾杯聊幾句,剛開始只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吃幾口喝幾杯聊幾句,似乎兩人的興趣和關注都有不少交集。吃幾口喝幾杯聊幾句,有了一些能碰觸彼此內核的話語。吃幾口喝幾杯聊幾句,不知不覺,他(她)們笑了,後知後覺,他(她)們哭了,忽知忽覺,他(她)們夢了。最後,他醉了。
再……再來一杯。
你醉了。
回到房間的時候,葵正對著鏡子紮起高翹的馬尾,如貓那般的清爽簡潔。
你們先吃,我去打點水。
葵默然地坐到Mask對面,先給他盛了碗稀飯,再給貓盛一碗放在他的旁邊,最後才給自己盛了碗。
你會成為我的父親嗎?
啊……?
正如貓所說,不能以為她只是一個10歲的小女孩。Mask被葵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一跳。
貓從來沒有帶過外人回家,不管男人女人。
哦……
他低著頭默默喝著稀飯,竟不敢抬頭正視葵的眼睛。 貓打了水回來,在身邊坐下,看了看一大一小兩個人,似乎嗅到某種奇妙的味道。
不用管她,她就是這樣,人小鬼大。
嗯……
慢慢地,外面從喧吵變得安靜了,人們都離開了城中村開始了這一天的工作活計,偶爾會有幾聲回遷候鳥的嘰喳。兩大一小三人默默地在某種奇微的氛圍中吃完了早餐。些許尷尬,些許融洽。
我送你到公車站吧,這邊巷子多,不好走。Mask拿起攝影包跟貓出了門,葵便在房間裏收拾著 。走出樓道,一道劃開厚重雲層的陽光落在兩人身上,他(她)們相視一笑,有種久違了的暖意。
人,總會在某些突然的瞬間,希冀一種最簡單最單純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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