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红楼梦》第一回是读不完了，磨磨唧唧到了第三篇，还在第一回里面转圈圈。
绛树两歌、黄华二牍，神乎其技。雪芹著红楼，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又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如今，后四十回散失无考，但见千里伏脉，不见其归结。张爱玲说：“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
读红楼，太难了。一遍读情节，然后又逐字逐句的细读，再然后又一遍一遍的琢磨书里的“微词”“曲笔”。琢磨过了头，就陷入了阴谋论。
今天我就来阴谋一次。
证据出自第一回，因为后面的还没有开始读。
作者自云：“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伟大的《红楼梦》，没有一句话是废话。前面引的这一段，如果仅当做曹雪芹自证清白的语句，总感觉是落了下乘。前句结于“并非怨世骂时之书”，后句紧接前句“虽一时有涉于世态”，这“有涉于世态”就等同于“怨世骂时”了。
后面又有“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离合悲欢”自然是指的“闺友闺情”，“炎凉世态”指的是什么？值得思量。
再到后面，“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但我们在书里读到的都是“离合悲欢”，并无“兴衰际遇”，更不用说追踪蹑迹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以为这就是前面说的“春秋之微词、史家之曲笔”了。
举两个故事情节里面的例子。
第一个是甄士隐的家被烧成一片瓦砾场以后，只好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鼠盗蜂起，民不安生，这是容易理解的，不安生就是尚可艰难维持。难以理解的是为何官兵剿捕，却导致难以安身，只得折变田庄，投奔岳父去了？
第二个是贾雨村。写外貌，“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 眉星眼，直鼻权腮。”写言谈举止，甄士隐中秋邀其来家饮酒，雨村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 至士隐赠银钱衣物，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豁达宏放至此，何以进入宦途以后却成了卑鄙小人、至乱之源？
贾雨村一路飞黄腾达，贾府日渐衰败，就像两条逆向的车道，方向相反，却一直纠缠在一起。贾府是明线，贾雨村是暗线，这就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了。
贾雨村从一个英雄阔大的人物转变为卑鄙小人，其中的过程虽未明写，却道尽了朝廷的混乱、世态的炎凉。
读者细思，《红楼梦》若真的只是记录闺友闺情，何至于引起朝廷疑忌，甚至惨遭删改？
《左传》里《郑伯克段于鄢》，一个“克”字，把兄弟相残永远钉在了不光彩的一面。这就是春秋之微词。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
《史记》把项羽放在本纪里面享受帝王的待遇，表达了司马迁对刘邦的批评。这是史家之曲笔。
读红楼，当循此例，方不负雪芹“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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