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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丧
我发现,哭丧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尤其是妇女们的哭丧。一群妇女正在谈笑风生,忽然到了该哭丧的时辰,于是大家齐刷刷地跪下来,放声大哭。“我——的娘——哎!”“我——的奶奶——哎!”这哭声带着节奏,抑扬顿挫,身子也随着这节奏微微俯仰着。哭了一定的时候,估摸着该收场了,先是亲缘关系远的止了哭声,拉起那仍在痛哭流涕的直系亲属。更神奇的是,似乎约定好了的,即使刚才哭得满头大汗,鼻涕吹起了泡泡,眼泪口水都流在了地上,一旦被拉起来,擦干眼泪,也就立刻恢复了正常,该干什么干什么,拉家常,聊长短,似乎根本未曾哭过。
所以我想,这哭丧应该只是一种即兴表演吧。尤其是有些死者已去世数十年,哭丧的人连死者的面都没有见过,照样能哭得如丧考妣,真让人不得不佩服这种表演的功夫。
只是,并非专业演员的她们,真的有这样炉火纯青的演技吗?一个人真的能做到说哭就哭吗?眼泪真的能说来就来吗?见得次数多了,我渐渐悟出,这哭丧,其实是一种集体性的宣泄。
人活着不容易,尤其是女人。她们要像男人一样承担生活的艰辛,更要有比男人更坚强的意志。在家庭遭遇不幸时,女人,是全家的主心骨,任何人的精神都可以垮掉,唯独女人不能。女人一垮,家就垮了。所以,多少女人在男人病倒时给他们温柔的照顾,在男人失意时扶他们站起来。女人看似柔弱的肩,是一个家庭真正的支柱。即使强大如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面对“尼卡”起义也乱了方寸,这时皇后提娥多拉说:“依我看来,今天,逃亡是最下策。人生在世不能不死,但由统治者而变为流浪者,那就不能忍受了。愿上帝不让我失去身上的紫袍,而活到人们把我当作皇后来迎接的那一天。……皇上!如果要逃命的话,那是不难的!我们有无数金银财宝,有海还有船!但是您在逃命之后,将会觉得当初宁可死去,不该偷生!” 正是皇后的坚持,才有了后来东罗马帝国的第一次黄金时代。
但是,女人的心会累,会受伤,只是她们更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不幸,怕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选择了哭丧这种光明正大地哭的方式来宣泄。在哭丧的队伍中,哭得最痛的,往往并不是死者最亲的人,而是那些年长的、历经半世坎坷的,以及生活最不幸福的人。即使有人衣着光鲜体面,但内心的痛,又岂是他人所能理解的。
“起来吧,还哭啥哩,你现在活得多带劲呢?”劝的人说。
“哎——,越寻思越难过哎——!”哭的人仍哭喊着。
随着这一声声哭喊,堵在心里的东西似乎也随之流走了,于是擦擦眼泪,没事人似的,说:“那谁,你的手不是前几天伤着了,好了没?”和哭丧完全没有关系的一句话。
每年都会有老人去世,再加上周年、七月十五、十月初一,都是哭的日子。农村的女人能扯开了嗓子哭丧,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不得不说,这种方式似乎并不适合我们。但感情的宣泄,是人人都需要的,若不然,那不良情绪就会像野草一样,在我们的心灵里漫无边际地滋生,占满我们的心田。
嫂子
我喜欢和嫂子聊天。嫂子爱笑,嫂子很知足,和嫂子聊天,会觉得日子过得很有奔头。嫂子一笑,嘴角咧开来,能看到右边一颗牙齿早就脱落了,可至今没有补上一颗假牙。嫂子指着屋里一张木制的长椅子,快活地告诉我,那是她亲手挣了六百块钱买的。嫂子幸福地憧憬着,她要再挣一笔钱,买一个新柜子。
嫂子是农民,而且因为带孩子,不能出去打工,她就在家里揽些手工活计挣钱,和村里所有的女人们一样。知道吗,咱们这里过六一时孩子们手腕上缠的、发辫上扎的彩色金金纸,就是像嫂子一样的女人们做出来的,她们管那叫“打条子”。打一根条子能挣一分钱,嫂子手脚利索,一天能不停地打一百多根,挣十来块呢。
现在村里的女人们时兴编汽车坐垫。嫂子自豪地说,她编的坐垫很结实,很整齐。我好奇地跟嫂子学着玩,在接头时用火机燎,结果没有粘好,就用剪刀剪去一小截,顺手扔在地上。
一个大坐垫能挣十块钱,嫂子自然是干活利索的,一天能编一个大坐垫或两个小坐垫。“等你买了车,我给你编一套!”嫂子大方地说。“你就用这些材料?不是都要回收吗?”“我买他们的材料!”“得多少钱?”嫂子真答不出了。“这些材料,厂家都是有数的吧。”“可不,少一两扣一块钱,少二两扣两块。”我吓了一跳:“那我刚才扔地上的……”“没事,最后都要捡起来交上去。”“可还有烧掉的,这是自然损耗,免不了的啊。”“那人家不管。”“你被扣过吗?”“咋没有,最多的一次三块。村里的人都被扣。”
我心里正不是滋味,嫂子却得意地说:“后来我就把做好的坐垫搭在院子里,让露水打一打就重了。可别告诉别人,要不人家说咱不实在。你看,我还抠下了这点线。”她从柜子里取出拳头大的一团线来。“这能做什么?”“哪天短得多了,用这线补上,就不被扣了。”嫂子仍是快活地笑着。能不扣钱,她就满足了。
她跟我说着话,九岁的小女儿坐在木架子前,认真地编织着坐垫,编得和妈妈的一样齐整。
她们都不知道,这样的坐垫,在城市里一副能卖八百多元。嫂子梦想着给我编一副,却不知道她可能连编织坐垫的线和绳子都买不起。
大姐
大姐四十七岁,今年当姥姥了。
抱着胖嘟嘟的外孙子,大姐的笑是慈祥的,大姐的眼神是温柔的,全没了平日的急脾气。
七个月的大胖小子,沉甸甸肉鼓鼓的,抓住什么都往嘴里送。大姐开心地笑,笑得满脸皱纹。我举起相机,拍下这温馨的时刻。
拍完了,一帧帧地回放,忽然发现大姐真像一个标准的外婆,就像小说里描写的:满面皱纹,慈祥的笑。
可我的大姐仅仅比我大十岁,她才四十七岁啊。什么时候,她显得这般苍老?
我仔细地看,大姐的脸色黯淡了,大姐的脸庞消瘦了。四十七岁的大姐,显出不合年龄的苍老。我们这里的女人,四十七岁还和花朵一般,她却已经是一个老太婆的模样。她的腿已经疼了,腰也已经疼了。四十七岁的大姐,已经干不动体力活,却不能不干。她腰疼得狠了,也从没有想到去看医生。那有什么,这里的女人都这样,哪有这么娇气。大姐会淡淡地这么说。
这是我记忆中如玫瑰花一般的大姐吗?那年她十六岁,那年她正待出嫁,她的脸庞娇艳红润,她的头发乌黑亮丽,她的眼睛水灵灵的带着神韵。
床上,摆放着一件即将完工的缎子面棉袄,是她做给女儿的,做工精细,细密的针脚一如从前。厨房里,有一个漂亮的纸罐,开始我以为是集市上买来的灯笼,大姐说是用酒瓶的包装盒缝制成的。大姐的手,已然粗糙,却仍那般灵巧。院子里,养着鸡,养着羊,拴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狗,还有一只皮毛光滑的大肥猫懒洋洋地趴着。黄灿灿的玉米棒子,堆成了一座小山。将近五十的姐夫打工去了,因为还有一个小儿子等着他挣回钱。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大姐仍然把她的小院经营得一片生机。
可是,皱纹肆意地爬满了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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