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勇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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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说过，邵寨塬人不过生日，除非过大寿，如花甲之年，更别说举办生日派对，进行生日聚餐了。

邵寨塬人原则上不能随便跑到别人家里前去吃饭，除非做客，再就是出力。

邵寨塬人一般很少去别人家中做客，就是怕麻烦别人——别人要给你管饭，既要饱，还要好。那时候大家过得都不咋样，多一两张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随礼除外，分为两种。一是过年走亲戚，时节处于隆冬，地里没有活计，农民会把积攒了一整年的好东西拿出来。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客人不是空手来的，肯定带有礼物，还会给自家孩子压岁钱。二就是婚丧嫁娶了，这个必然出钱出力，还要出“人头”，就是为主人宴席充人数，彰显嘉宾众多，“主雅客来勤”（《红楼梦》史湘云语），主人门路四通八达，民望甚高，好叫别人高看一眼。

所以我经常说葬礼是给活人“过”的，死者已矣，万事休矣，一切荣辱是非，全都烟消云散。婚礼上的宾客，亲朋好友，主要还是看着家长的面子来的，小辈又能结交多少志同道合的友人。其实国人随礼一向礼尚往来——你捧我的场，我肯定也让你有面子。

至于出力，如今网络上流传一句话，“佛罗里达不养闲人，同样，在邵寨塬上，要吃别人家的饭，或者说让别人把你奉若上宾，你就得出把子力气。农村人第一等看得起出力的人。因为大家都是劳苦大众，“面朝黄土背朝天”“流血流汗不流泪”，所以很是尊重劳动本身以及劳动成果，也尊敬下苦人。农村人第二等看得起有官家身份的人。“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官字上下两张口，有理没钱别沾惹”，这是邵寨塬上人人皆知的至理名言。

但有一件事除外，那就是小孩子、青少年之间的友谊，没有掺杂任何利益，有的只是好感、欢喜、率性、贪玩、痛快，就像《亮剑》里李云龙那句粗话说的那样，“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曾经我也是个交游广阔的人，邵寨塬上大大小小的沟差不多都去过。

沟是个什么东西呢？没了解过黄土高原地貌的人肯定想象不到，我们居住、生活的这块土地被先民称作“塬”，其实就是经过成百上千代人的努力，把山顶削平。山与山之间的“缝隙”，就是沟了。山体向沟底延伸出去的部分，往往宽阔而宏大，就是所谓的“梁”了，学名“山脊”。过去那些年，为了扩大种植面积，多打粮食，往往在这些山梁上修建了为数众多的层层梯田。

曾经为了去西郭潭边钓鱼，和鹏涛、晓锋一起，我去过贺朝社的沟；为了抓蝎子卖钱，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我去过桥子屲社的沟；为了吃酸枣，和王博、王海波一起，我去过东郭村的沟；因为每年3月12日前后的植树活动，我和班里男女同学一起，去过东坪村和东庄村的沟；因为抬水，和表哥鹏鹏、亮亮一起，我去过地窑社的沟；因为平整土地，跟着外祖父外祖母，我去过老庄社的沟；因为去河渠玩水，和王鹏、王宏伟一起，我去过香盘村的沟；因为挖茼蒿蒿根，和王宏岩、王宏涛一起，我去过干槐树村的沟。因为参加房屋奠基仪式，和父亲一起，我去过光辉村的沟。2002年的夏天，和严亚锋一起放羊，我去过严家的沟，看见过邵寨塬上鼎鼎有名的传奇景观——三炷香。其实那时候只剩下两炷了，右边那一炷山峰早已坍圮，化为一抔黄土。

从小到大，我仅有两次因为庆贺生日而去别人家做客吃饭的事例，一是初中二年级女同学卫银的生日，一是五年级男同学郭勇的生日。

郭勇，何许人也？他是东郭村人，至于是南沟还是北沟，作为西郭人的我并不清楚。他人长得贼帅，有点像年轻时候的陆毅，方脸，浓眉，双眼炯炯有神，倔强的鼻子，再搭配上厚嘴唇，如果穿一身风衣，比扮演许文强的周润发还要帅气。

郭勇还有个亲弟弟，从小也是个帅哥，能迷死女人的那种痞帅。他兄弟俩和祖父祖母相依为命，父母出门在外，我从没见过。

2002年，忘记是哪一天了，我们一行十几人前去郭勇的家里，为他庆祝生日。没有生日蛋糕，没有唱生日歌，也没有像样的生日礼物，可能是学校下发的保护眼睛的那种淡绿色纸张的作业本，翻开扉页，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祝福的话语，无非是身体健康、学习进步、笑口常开之类，再署上大名，底下写上年月日。

过生日的同学用来抛砖引玉的东西是什么呢？给大家散发几颗水果糖而已。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田润叶想要宣布自己的婚讯，也是这样做的。

郭勇显然提前跟家里打了招呼，家里显然提前做足了准备——依照邵寨塬上最为浓重的礼节来招待我们，就是擀长面（邵寨手工面）。但他们还是低估了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小姑娘们的饭量，案板上十来把长面被一众饕餮吃得干干净净，不断有人拿着空碗走进厨房（汤都没剩下），不时有人不满地用竹筷子敲击碗沿（青少年才不管这样是否礼貌）。有的人吃了三碗，咥面速度慢的人也才混了一碗，后面就没了。也不是没了，只是煮面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吃面的速度而已。可怜郭勇的祖父祖母两位老人家了，脚步一直在地板上不住地移动，手里的活计也几乎从没停下。

那年我12岁，其他少男少女也差不多这个年纪，青春远比花儿还娇嫩、娇艳，青春远比青山还壮阔、壮丽。我们笑起来远比阳光还灿烂，齐吼一声远比夯歌还鼓舞人心，一跺脚整个地球都得哆嗦，开动大帆船我们都是生力军，披荆斩棘向那前方和远方航行，哪怕风雨如晦，哪怕大浪滔天，海鸥、军舰鸟、信天翁展翅翱翔为我们壮行。青春明媚如洗，洗尽铅华，华实相称，早已写就一首磅礴大气、斗志昂然的歌谣！

前些年，听说郭勇的祖父过世了。那几年，在王博祖父坐镇的东郭村大队部药房门口，总能看到他矍铄的面容，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郭勇，自小升初那年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至今已经悄然过去了二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