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农在《一个小农家的暮》里引用了一句童谣:“天上星多月不亮,地上人多心不亮。”
今晚却是月明星稀的光景,南边的天空只有一粒星星固执地守着昏黄的光芒,像黄昏无意的一次回眸,眼光闪烁,又像被岁月描上了温腻的锈痕,是许久不曾有诗人的眼泪擦拭了吗?
我抬眼望月亮,月亮端坐在一片灰蓝的云霭中,月亮有无数的眼光刺探着人间的一切秘密,但月亮紧闭着唇角,不发一言。
我不是不能从严峻的史书中阅读留给你的那一份感伤,也不是不能在一篇篇后人亦赞亦惜亦悲亦幸的文章中寻觅那溶入你命运底色的一种凄凉,我只是固执地相信:
你人生的唯一知己就是月亮,只有月亮懂得倾听你心潮的涨落,只有嫦娥知道你徘徊异乡陌路,幽居冷院寒楼之时遗失着什么,寻找着什么,也只有月亮独一无二的高贵配得上你的人王之骨,词帝之魂。
所以,我静静地渴望着,渴望月亮重诉起八百年前与你相遇相知的往事,渴望往事像今夜朦胧的月光一样飘洒在我的心头,那一刹那,我思想的枝头,将颤动起无数词句的蝴蝶,它们飞舞缠绵之时,我总看见在那粉翅上闪烁着的,是你永远不干的泪水。每到此时,像一个旧梦,我心里又浮起你的名字:李煜。
李煜,一个脱口而出时如花香出蕊一样轻,念在心间时却如跌下深渊的巨轮一样沉重的名字。
世上每个人都会被历史偷走,有的收藏在史书的篇章中,只留下一个名字,几样事迹,缩影了一生浮沉,有的则随墓碑上名字的风化,一代代人新的记忆体系的构建,最终遗失在漫无边际的岁月中。
高洁的李后主也在八百多年前的七夕之夜填完了人生最后一首词,在那一夜,他将生命交给了一杯冰冷的牵机药,却把灵魂永远留在了词韵的铿锵隐忍,词风的温柔哀艳,以及后来人无尽的回想中。
那是你人生的第一次长旅,从一个国都到另一个国都,如杜牧写过的,“辞楼下殿,辇来于秦”,你曾拥有过一个歌舞升平的王国,到头来只剩下一身北上古陌的风尘。
但幸好,那个怀抱天下,手执长矛的一代君王并不屑于抢走你怀中的美酒,手中的兔毫,你依然可以纵情书画,半醉半醒地写下“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而这些词句,每一字都可以活上百年,千年。
岁月风尘中,多少帝国创建而又颠覆,它们的君主更比蜉蝣短命,一瞬已过无数,而你的词,你的泪与血的结晶,却如远天星斗,代代不减清辉,笑看人间轮回反复,仿佛可以一直漂流到时间的尽头。
你凭你的词,征服了时间。即使写词的手早已不复存在,但你的心仍跳动在优美的词韵中,带动我们的心共鸣。因为,心是没有疆界的,心是完全自由的。
我从我的心到你的心,体会了郁结不散的身世哀愁,你从你的心到我的心,捎来了映着残月的一瓢春水,使我嗅到花的冷香,触到月的苍凉,水面的波纹是在你落笔流泻的一瞬间获得了永恒的文字。
既然失去了身体的自由,你便要求给心灵保留一双无拘无束的翅膀,自由是最高的尊严,你退让了太多,江山,权力,资财,甚至心爱的女人。
你已经无路可退,除了放弃最后的操守,蜕变为君主的奴隶,宫闱的玩物。但那是你永远无法容忍的,于是你提笔挥墨,在一个强横而多疑的帝王的层层宫墙中,控诉道: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不一会儿,人生最后一杯酒便送到眼前,你才知晓,《虞美人》的曲调是在遥远南国的山川中飘响,而在美人无言的两颊清泪中静寂的。
但你竟然笑了,在度日如年的三度春秋里,你第一次如此轻松,也是如此愉悦地笑了。也是一个七夕之夜,佳人如花,月华如水,你来到这个世界,整整四十二载光阴,你体会过至乐,也体会过至悲,还有什么不能舍弃呢?还有什么不能忘记呢?
你已不知道生还有何意义,不如一死吧,让没有阳光的人生在柔和的月色里终结,不也是一件美事吗?再想到那被几句词气得半夜在房中踱步难眠的所谓帝王,不是也很好笑吗?
于是你快慰地接受了这份绝命的痛苦,仰脖一干,所有往事都风流云散,那抽搐不息的肢体也很快静止,死神将你带去了漫长而黑暗的寂寞之中,月亮注视着你苍白的脸,落下一滴眼泪,划过了八百年没有诗词的日子,渲染出一围模糊而明亮的光晕,在夜色中恣意闪耀。
月亮依然沉默,但却是一种言尽的沉默,我想,她要对我说的,都已经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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