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隐去
（一）
余晖带着古装的美
在大海上渐行渐远
直至只剩一艘木船
那是一片废墟装点的远方，有些重量
雾气渐渐上来
岛屿成了黛青色
谁也不相信，这不是一场误会
听说
她被煤气熏晕过去的时候
我才刚刚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教室
然而微风吹过来的时候
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第一次住进公寓式宿舍，是师范的时候
我坐了一路校车
到达荷风清举、绿荫满地的校园
卸下一身忧戚，投入到奢侈的新生活
远离土地与高阳
渐渐淡忘艰难的含义
而她
承担起我过去所有的劳务
包括高阳
她不算高，但是很美
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
忙碌的时候
她会帮抬稻谷机
我几乎从未想过
她在后面，用双肩扛着几百斤的稻谷机
会不会像我曾经那样
咬着牙，流着泪，发着誓
她从未向我提起这些
暑假回去，我变得像个城里人
不想下地，不想被太阳炙烤
不想流汗，我心安理得
我从未想到她
被太阳炙烤，流汗
内心会不会像我曾经那样
煎熬，挣扎
她结婚时
敲锣打鼓，鞭炮声阵阵
一辆大客车停在道路中间
父亲气急败坏，说
没钱就不想听到什么鞭炮声
还敲什么鼓
我第一次质疑“父亲”这个名词
大姑、二姑、小姑
大表妹、小表妹、堂妹、堂弟
一行人，十几人，成为她结婚路上的娘家人
客车停稳，随着导引来到入村口
鞭炮声更加响亮
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她撑着一把红红的伞，满脸娇羞
十几人的娘家队伍，气势却败下阵来
果真，婚后
婆婆的冷言冷语，组成了
她生活中与柴米油盐同样频率的无奈
我记得承诺过
等她结婚，会给她两万元的礼金
然而那天，囊中羞涩
不到两百元
我耻辱着自己一贫如洗
更痛恨看不见的命运的魔爪
破灭的有承诺
甚至包括渐渐稀释的亲情
当我在感情的漩涡中找不到支点
抬头望向天空
甚至仍没有反省
她当时，会不会像我绝望过的绝望
我用心去体会，可耻的是
只是用心去体会
和她隔着一条银河
几个晚上噩梦
梦中像是哭过，也像是自言自语
她是被隐藏在岁月中的一朵玫瑰
而我没有资格给她加上任何形容词
（二）
听说她投江了，我惊掉了下巴
难以置信，难以理解，难以想象
如此美丽温柔的女子为何选择如此极端
她嫁了个老头，七十岁
据说对她很好，温柔体贴
未婚先孕，她为他生下一个白胖儿子
按理说也算是顺利
然而从未见过她抱孩子回老家
也没有给老家任何书信
知道她消息时，她却过世了
没人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事实让所有人心里明白如镜
那个老头抛弃了她，并且夺走了孩子
没有给她结婚证，甚至没给一分钱
她被赶出出租屋
可笑，连房子都是租的
随时可以取消的住所，曾被她称之为家的地方
就这样随着她离世，也离逝了
她跳入的那条江
是湘江的一条分支
有时我恍恍惚惚，把屈原联系在一起
一个是国恨，一个是家愁
一个是两千年前的楚国
一个是二十一世纪的西南方
它们都流淌着同个名词
那就是“湘楚”
江水与海水相比
除了表面水平如镜之外，其它的几乎相同。
潜礁暗涌，变幻莫测，险象丛生
这像极了命运
尽管用眼盯着前方，用心品味酸苦
然而，命运的大手还是会突然重重地
扇出一个响亮的耳光
让人猝不及防
她母亲总是呆呆地一个人坐在地头
一夜白头的戏码于她而言，已失去意义
太阳空洞地升起，落下
草地绿了，枯了
哪只母鸡又多下了蛋
哪条西瓜藤上又多卖了个萌
全是空洞
甚至放柴添火也成了笑话
（三）
她是公认的高材生，才女
情商高，智商高，收入高
公务员，体面，漂亮
然而，她再也不会结婚了
那个同居七年的男人花光她的钱之后
在她宫外孕手术无法再生育之后
和前妻复婚了
一切都是悄悄发生，又悄悄结束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哭没有闹
生活一切如常
可是
杀鸡宰鸭的活儿，她却揽上了
原本是踩着蚂蚁碰着蚊子都会大惊小怪的女人
如今可以麻利地挥霍菜刀
看她有时闲下来摆玩牌的游戏
一个人，一副牌，一张桌
摆了又拆，拆了又摆
很像婚姻游戏
排顺了，一段故事就落幕
而趣味，在已知结局的排序与排列之中
所有人都对号入“座”，而这个“座”
只是代表一切抽象的类
这过程看似就轻驾熟，简单机械
却比《孙子兵法》沉重，劳累，机关算尽
每摆上的一张，是一个卦
每拆掉的一张，也是一个卦
周易六十四卦在来来回回中推演
破了又立，立了又破
但是她没弄懂，又好像懂了
（四）
别人在庭院欣赏月色
她在屋顶哭泣
只为了别人不敢冒着生命危险爬上屋顶
而免遭一顿毒打
从乡下嫁到城里，是一场婚姻
是一个女人的一生
是避风港，是家，是爱
然而别人只当她来要饭，带着一身的罪
床是变相的拳脚相加
性更是禽兽与摧残
酒气熏天、色胆包天，天无边无际
别人当她是空气，但是需要包揽一切轻重活计
她也当自己是空气，包揽一切轻重活计
没有一句怨言
没有一声诉苦
流泪流血擦干了继续强作欢颜拼命干活
挑着蔬菜游街串巷长声吆喝闷声呜咽
一天挣60元
一半攒着给孩子交学费
一半给别人买酒喝酒去
五层楼拔地而起时，她拿出几十万现金
用一层层粗布包裹严实
现金重得像砖头
一声声砸得响亮
她说，这是三十年一肩肩挑出来的卖菜钱
别人一天天打车喝酒的钱，一天比一天多
一顿酒四小时
三顿酒十二小时
五顿酒二十小时
在分不清云里雾里东南西北之后
有一天，那个别人
与飞驰而过的汽车飞驰而去了
别人永远是别人
别，另也，刀割一般
（五）
她成了上流社会的红人
红酒，红唇，聚光灯
媒体下，性感，妩媚，风情万种
标签上，女强人，专栏作家
成功男人的二婚妻
她成了世界的宠儿
一白遮掉百丑
一朝升天万朝来贺
金钱，就是如此赤裸裸
据说她要代表这个时代
最自信、最富贵、最地位
嚼着口香糖能开出直升飞机
裙子可以开到无极限
不用再宣传十年寒窗苦
走走捷径再苦也比读书有用
金钱就是世界的中心
据说可以衍生无限的副产品
坐稳中心坐标，接受黎民崇拜
其实，换成别人
同等条件下，书写方式该是大同小异
我之所以嫉妒，或者真的很嫉妒
嫉妒到出卖灵魂，焦虑，暴躁
歇斯底里
精英意识引爆量子效应，蝴蝶效应
前仆后继的戏码一幕接一幕
就像安史之乱后的那次淹没
二十万人马不停蹄风雨不歇
一起往黄河里凑数
杜甫说，苍天啊
第二天，石壕吏的鞭子仍然抽响了一家老小
也惊骇了他的心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成功总是需要踩在无数人的肩膀上
所以她被冠以“精英”
精与被精，正是时代的呼声
而“英”呢？
还有多少人走在成功男人的二婚路上
或者准备走在路上
或者从娘胎中做好准备
课本里没有
所以有句话叫功夫在诗外，给足理论支撑
婚姻的意义，只剩《诗经》
可是，连《诗经》也只剩破铜烂铁
（六）
有时我也想象对影成三人
而其中一人是她
一杯薄酒动新寒，短笛吹残泪未干
一生颠沛流离，远离故土
归来时已是白发苍苍
孓然一身
去年秋天，她动了手术
难以睁眼，更难以下床
子女没有一个人回国
只有秘书推着轮椅
她，一个女人，一个老人
标签无数，唯独少了“某某某之妻”
或许，这是不完整
然而，一个完整的“人”都有一撇一捺
谁也不例外
一撇一捺的交点
是世界，是一颗火热的心
当楼外斜阳几今昔，眼前风景足悲观
她懂得世界被隐藏在心里
而这个“人”字的意义
在于倒过来后，两条不同的线
一条代表时代，一条代表未来
她用几百度的老花镜
写出了中国当代诗词的窘境
正如生机半向愁中尽，往事都成梦里看
然而，她更写出了未来
跋山涉水的数量
正是未来可期的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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