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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章”体系论——兼论中国文学的“泛文学”特色

古代“文章”体系论——兼论中国文学的“泛文学”特色

作者: 云羲阁记 | 来源:发表于2024-04-27 08:44 被阅读0次

百年以前,西方的文学观念传入中国。欧洲传统文学理论分类法将文学分为诗、散文、戏剧三大类;现代通常将文学分为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剧本)四大类。古代的“文学”一词,指的是文章博学,《论语·先进》:“文学:子游、子夏。”邢昺疏:“若文章博学,则有子游、子夏二人也。”[1]传统文化把文学笼括在“文章”中,如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章”就包括了诗、散文。郭英德《文章的确立与文体的分类》称之为古代的“泛文学观”(或称“杂文学观”),[2]本文接续其思路,论述古代“泛文学”的“文章”体系的形成及其呈现出的中国文学的特色。

一、“文章”与早期“文章”体系

《汉书》著录文人作品,《贾谊传》称“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枚皋传》称“凡可读者百二十篇,其尤嫚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司马相如传》载其所作赋及其他篇名,《严助传》称“作赋颂数十篇”。《东方朔传》称“朔之文辞,此二篇(指《答客难》《非有先生论》)最善”,其余录篇名。《扬雄传》称扬雄“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3]可见班固时代著录作品,既著录篇名及篇数,还关注作品的体制形式,如《扬雄传》所述“经、传、史篇、箴、赋”等,就有后世所认定的文体。

《后汉书》著录“文章”作品,已多用文体标示,如《蔡邕传》:“其撰集汉事,未见录以继后史。适作《灵纪》及十意,又补诸列传四十二篇,因李傕之乱,湮没多不存。所著诗、赋、碑、诔、铭、赞、连珠、箴、吊、论议、《独断》《劝学》《释诲》《叙乐》《女训》《篆艺》、祝文、章表、书记,凡百四篇,传于世。”其史著与所著“文章”,是分开的。又如《文苑传》对文士作品的著录:“(杜笃)所著赋、诔、吊、书、赞、《七言》《女诫》及杂文,凡十八篇。又著《明世论》十五篇。”“(王隆)能文章,所著诗、赋、铭、书凡二十六篇。”“(夏恭)善为文,著赋、颂、诗、《励学》凡二十篇。……子(夏)牙,少习家业,著赋、颂、赞、诔凡四十篇。”“(傅毅)著诗、赋、诔、颂、祝文、《七激》、连珠凡二十八篇。”“(李尤)少以文章显,和帝时,侍中贾逵荐尤有相如、杨雄之风,召诣东观,受诏作赋。”[4]等等。《后汉书》虽是南朝刘宋时范晔所著,但是以东汉官修史书《东观汉记》为主要依据的,记载截止到灵帝时,故其观念可视为汉末时代的观念。其中,“文章”大都是栖身在文体中的,有些作品未作文体归类,则直接标识篇名,这些就是“文章”。至晋代挚虞《文章流别论》,其总论“文章”,今可见所论述的文体有:诗、颂、铭、诔、祝、箴、碑、诔、哀辞、哀策、图谶等,都是以文体述“文章”;也有尚无文体者,如“《七发》造于枚乘,借吴、楚以为客主”,[5]“若《解嘲》之弘缓优大,《应宾》之渊懿温雅,《达旨》之壮厉忼忾,《应间》之绸缪契阔,郁郁彬彬,靡有不长焉矣”。[6]

由上述可知,“文章”的标志有二:一是独立成篇的,“文章”以“篇”而数,是其通例;二是多数是有文体的,直接题写篇名,是权宜之计。其中“篇”最为重要,文章有首有尾的就称为“篇”。唐刘知几《史通·叙事》:“夫饰言者为文,编文者为句,句积而章立,章积而篇成,篇目既分,而一家之言备矣。”[7]乃至《文选序》,直称其所录“文章”应该是“篇章、篇翰、篇什”。[8]后世或直接称诗、赋为“篇”,如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王褒、刘向、扬、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9]《文选序》称“退傅有‘在邹’之作,降将著‘河梁’之篇”。

古代构建“文章”体系最重要的标志,是《汉书·艺文志》把“诗赋”从“六艺”中剥离出来而自立“诗赋略”。“文章”独立于“经、子、史”方能建立自己的体系,而“诗赋”又是文体,文体是“文章”栖身之所,所以“文章”体系往往依据文体谱系。以“诗赋”文体为核心,这个过程是古代“文章”体系构建的第一阶段。古代“文章”体系的形态以总集为著,《隋书·经籍志四》:“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10]这里,“文章”体系以“文集总钞”的面目出现。现存最早的总集《文选》,其序称,对“自姬、汉以来”“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的作品,“略其芜秽,集其清英”,“文章”分文体载录,这是“文章”体系总集形态最主要的录文方式。古代“文章”体系又有论述形态,只是以论述文体的方式叙说“文章”作品。现存论述文体的论著,曹丕《典论·论文》提出“文本同而末异”的四科八体;陆机《文赋》提出十体,其所举的文体数量在增多,说明文体观念逐步明确;任昉《文章缘起》讨论秦汉以来“文章”最早的文体命名,共84题(或称85题),只列出文体与“文章”篇名;刘勰《文心雕龙》的文体论有20篇,提到的文体有33种,在论述文体时又涉及数量更多的细类。这类“文章”体系,多论述文体,或论述“文章”,但不录“文章”全文。古代“文章”体系又有目录形态,如《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文章志》一类书籍,为秘书监所编撰的目录,《隋书·经籍志》著录的“文章志”甚多,但今已佚。“文章志”的作者多有在秘书监任职的经历,如南朝梁时的任昉任秘书监,“自齐永元以来,秘阁四部,篇卷纷杂,昉手自雠校,由是篇目定焉”。[11]刘师培《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称挚虞《文章志》:“其书体例虽不可考,据《三国志·陈思王传》注所引,有‘刘修著诗赋颂六篇’各语,《后汉书·桓彬传》注所引有‘桓麟文见在者十八篇,碑九首,诔七首,说一首’各语,似虞书体例,人各为传,详载所著文若干篇,及现存文若干篇。”[12]《隋书·经籍志》批评刘向《别录》、刘歆《七略》以后的同类著作“不能辨其流别,但记书名而已”,那么,“文章志”一类著作中,“记书名”的目录是必不可少的。

二、“文笔之辨”与“纯文学”体系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把“诗赋”从“六艺”中剥离出来而建立“文章”体系,但还有文体未被剥离出来。刘师培《论文杂记·七》:“观班《志》之叙艺文也,仅序诗赋为五种,而未及杂文;诚以古人不立文名,偶有撰著,皆出入《六经》、诸子之中,非《六经》、诸子而外,别有古文一体也。”[13]可见文体进入“文章”体系是有限断的。在文学史的不同时段,文体进入“文章”体系的限断是不一样的,如任昉以《文章缘起》建立“文章”体系,其曰:“六经素有歌、诗、诔、箴、铭之类,《尚书》帝庸作歌,《毛诗》三百篇,《左传》叔向诒子产书,鲁哀公《孔子诔》,孔悝《鼎铭虞人箴》,此等自秦汉以来,圣君贤士沿著为文章名之始。故因暇录之,凡八十四题,聊以新好事者之目云尔。”[14]任昉设定了时间限断,认为“自秦汉以来”“为文章名之始”,而排除先秦。

刘勰《文心雕龙》以“论文叙笔”建立“文章”体系,其《序志》曰:“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15]他先确定“文之枢纽”,这是“文”的整体性源头,而“若乃论文叙笔”以下才是“文章”体系。他把文体归类为两大系统——文、笔,两类下各有文体,文体下又有小文体。不论其层级如何,目的是要把所有文体都笼括到“文章”体系中,其论述也是非常详细甚至琐碎的,如《书记》篇说“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16]《文心雕龙》“文章”体系的限断,是把经、纬、骚排除在“论文叙笔”之外的,虽然说“经”也是有文体的,如解释卦辞和爻辞的文辞就有七种文体:彖、象、文言(有把“文”作为文体的)、系辞、说卦之“说”、序卦之“序”、杂卦之“杂”等。这些只属于“经”的文体谱系,而不是“文章”。而萧统《文选》“文章”体系的限断,是要排除“经、子、史、语”,其理由之一是它们不成篇章、篇翰、篇什。

对“文章”体系限断的另一种表述是“文笔之辨”。自汉代以来,“文”与“笔”大致有三点对举。其一,范晔称自己的撰作“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远致,以此为恨,亦由无意于文名故也”。[17]“公家之言”是公共化、实用性文字,为“笔”;“事外远致”即诗、赋之类,为“文”,是指私人化、情感性、意趣性文字。《周易·系辞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18]是说“书契”的产生,为公共事务而作。《淮南子·道应训》:“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19]是说“文学”起源于劳动中的情感抒发。为公共事务而作与为情感而作,本自有分界。其二,刘勰说:“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20]以有韵无韵为“文、笔”边界。隋人《文笔式》称“制作之道,唯笔与文”,“文”有诗、赋、铭、颂、箴、赞、吊、诔等,“笔”有诏、策、移、檄、章、奏、书、启等,“即而言之,韵者为文,非韵者为笔”。[21]“文笔之辨”本来有以文体为依据,建立两大“文章”体系的趋向。其三,萧绎《金楼子·立言》说:“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唯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适会,情灵摇荡。”[22]以情感、文采为“文、笔”边界。逯钦立说,这是“放弃以体裁分文笔的旧说,而开始以制作的技巧,重为文笔定标准”。[23]

但是,“笔”并不是说自己就不讲究情灵、文采。“笔”的地位本来就很高,王充《论衡·别通》所谓“以文书御天下”,“萧何入秦,收拾文书,汉所以能制九州者,文书之力也”;[24]曹丕《典论·论文》称“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25]以“笔”之“奏议、书论”居前,以“文”之“铭诔、诗赋”居后。虽然晋宋士族崇“文”轻“笔”,但到齐梁时尤其是梁武帝提倡“笔”体,他要求高级官员亲自“奏事”,又要求世家子弟也要熟悉文书簿领之类“笔”体,贵游子弟多有“以笔札被知”入官府的,如宗夬,“既以笔札被知,亦以贞正见许,故任焉”。[26]故刘勰说“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27]另一面,自汉代起,“笔”就力求“文章尔雅,训辞深厚”,[28]讲究文采。“笔”的撰作方法也有优长,如颜延之提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即讲求文饰,王运熙、杨明评价说:“颜延之认为‘笔’并非径情直遂地记录口语,而是对口语文饰加工的成果。这种说法是符合实际的。”[29]又如用典,本是“笔”的特有传统,即“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30]被“诗”所运用,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再如当时的新事物骈文,《文心雕龙·章句》称其语言格式:“若夫章(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31]“四六”即专为“笔”体文字所设计,这就是骈文。“笔”在发展中也形成了自己的写作规范、审美趣味。

本来,“文”讲究情感、文采,讲究制作技巧,“文笔之辨”的继续,便是“纯文学”体系的建立。但是,文学史的趋势是,“文、笔”虽然有文体的不同,艺术审美方面却渐渐融合、合一,当“笔”也讲究制作技巧,再以文体为依据强调“文笔之辨”便似无必要。于是,隋唐以后“文笔之辨”销声匿迹,这是不是可以视作,中国古代失去了建立一个“纯文学”体系的机会?

三、“文章”体系的三个维度与“泛文学”性质

当建立“纯文学”体系的机会失去,“文、笔”合一的“文章”体系便渐已得到公认。这是一个以“诗赋”为领头文体和象征的“文章”体系。《汉书·艺文志》为“诗赋”单独立类,之后目录著作大都是以“诗赋”为名笼括各体“文章”以成体系。阮孝绪《七录序》说:“且《七略》‘诗赋’不从‘六艺’诗部,盖由其书既多,所以别为一略。”[32]当然这也是“诗赋”独立的理由,数量庞大了自然要独立。但更重要的是,以“诗赋”为“类”延续了下来,进而成为各文体“文章”的集合。如荀勖《中经新簿》,其丁部有“诗赋、图赞、汲冢书”,这是说各体文章都要归入以“诗赋”为首的体系。王俭《七志》,“三曰《文翰志》,纪诗赋”,[33]以“文翰”为名,所纪是“诗赋”各体文章的集合。甚至到了唐代,“秘书郎掌四部之图籍,分库以藏之,以甲乙丙丁为之部目”,丁部之“二曰别集,以纪词赋杂论;三曰总集,以纪类分文章”,[34]这是说别集也是以“纪词赋”为主的,进而才能称为“文章”。

以“诗赋”为名笼括各种文体,其内在逻辑在于“诗赋”以自己的特点影响着其他文体,以“诗赋”为名可显示出“文章”体系的特性。如《文心雕龙》,其指导写作往往重在以“赋”为例。其《通变》论“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之“夸张声貌”,举例除《七发》外,全为赋。《章句》论“改韵从调”“节文辞气”,所论以赋的用韵为主,所谓贾谊、枚乘、刘歆、桓谭、魏武、陆云,都是指其赋作或其论赋的言语,其中涉及赋的句式。《丽辞》论对偶,所论司马相如、扬雄、张衡、蔡邕都是赋家;论文章中对偶句四例,一例为诗,三例为赋。《比兴》所举之例,也都是赋。《事类》论征引与用典,除扬雄《百官箴》外,都是赋。当时文人也唯赋独尊,如北朝魏收自诩“独步一时”,文才最高,“以温子升全不作赋,邢(卲)虽有一两首,又非所长,常云:‘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唯以章表碑志自许,此外更同儿戏’”。[35]赋为诗之“六义”之一,为“古诗之流”,其讲究文采最甚,所谓“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极声貌以穷文”。[36]赋对两汉文体影响最大,程千帆说:“两京之文,若符命、论说、哀吊以及箴、铭、颂、赞之作,凡挟铺张扬厉之气者,莫不与赋相通。”[37]又,古来称“诗言志”,后又称“诗缘情”,诗是“言志抒情”的代表性文体,其他文体也应该“言志抒情”,这是可以理解的。

《隋书·经籍志四》对“文”有一个总括性的论述。其云:“文者,所以明言也。古者登高能赋,山川能祭,师旅能誓,丧纪能诔,作器能铭,则可以为大夫。言其因物骋辞,情灵无拥者也。”称赞有文才者“可以为大夫”,以及其“情灵”的抒发。以下又称西京文士的“盛藻”、东都文士的“艳发”,称晋代的“黼藻相辉,宫商间起,清辞润乎金石,精义薄乎云天”,称南朝的“灵运高致之奇,延年错综之美,谢玄晖之藻丽,沈休文之富溢,辉焕斌蔚,辞义可观”等,[38]这是说优秀的作品都是“黼藻相辉”有文采的。情灵、文采应该是“文章”的统一追求。孔子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39]《文选序》曰:“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这是古人的共识。《文心雕龙·宗经》讲“宗经”,“宗”的是“五经之含文”,其曰:“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40]“体有六义”是对所有“文章”的要求,都是所谓“含文”,即要有“文采”的,故“文章”有时就特指诗歌、辞赋等文学著作,如前述《后汉书》称王隆“能文章”而有诗、赋等作品,称李尤“少以文章显”而“受诏作赋”。

“文章”栖身于文体,讲究情灵、文采,以此三者为维度的古代“文章”体系已基本构建,但这是一个“泛文学”体系。说它是“文学”,因为它是以“诗赋”为名义和领头文体的,整体上崇尚文学性,崇尚情灵抒发、直指人心;即便是实用性文体、文章,也要求向“诗赋”学习,写得优秀一些,有文采一些,更有情灵一些,当然撰作者应该有文才。说它是“泛”,因为它不仅以“诗赋”这样的文学文体为名义和领头文体,而且还容纳其他文体的文章,只要有文采,就可以进入这个体系。古代“文章”体系是“诗赋”文学文体的泛化,因此可说是“泛文学”的。这一点,是古人所认同的,也是刻意为之的。这是古代“文章”体系的第二阶段,只是面向传统集部,而不包括其他文字撰作如“经、子、史”。

四、“文章”体系的扩张

“文章”体系并不甘心不包含“经、子、史”的格局,这从萧统《文选》既标明不录经、子、史、语,但其录文有意无意地突破限断可以看出。《文选》录了史部文章:“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深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也录有子部文字,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下》:“贾谊《过秦》,盖《贾子》之篇目也。因陆机《辨亡》之论,规仿《过秦》,遂援左思‘著论准《过秦》’之说,而标体为论矣。魏文《典论》,盖犹桓子《新论》、王充《论衡》之以论名书耳,《论文》其篇目也。今与《六代》《辨亡》诸篇,同次于论;然则昭明《自序》,所谓‘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其例不收诸子篇次者;岂以有取斯文,即可裁篇题论,而改子为集乎?”[41]而且,《文选》所录《毛诗序》《尚书序》虽然是有文体标记(“序”)的,却是解经、叙经的文字,也可以属于“经”类。可见《文选》是很想扩大范围录文的,只是局限于“经、子、史”不成“文章”而已。

在现实中,风气也在改变。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载:“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集》中难郑玄《尚书》事。崔转为诸儒道之……云:‘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42]《王粲集》作为别集,也有“论经书事”。突破“经、子、史”进入“文章”体系的限断,就是要让经、子、史中讲究情灵、文采的文字成为篇章、篇翰、篇什式的“文体”。但是,这并不是自然而然的,而要经过一番改造。宋时,“经、子、史”大规模进入总集,是有一套办法的。真德秀《文章正宗》以功能把文体归类为辞令、议论、叙事、诗歌四大类,这是新改造的四大文体。《文章正宗·纲目》曰:“辞命”者,“独取《春秋》内外传所载周天子谕告诸侯之辞、列国往来应对之辞,下至两汉诏册而止”;“议论”者,“独取《春秋》内外传所载谏争论说之辞、先汉以后诸臣所上书疏封事之属,以为议论之首”;“叙事”者,“独取《左氏》《史》《汉》叙事之尤可喜者,与后世记、序、传、志之典则简严者”。[43]“经、子、史”只要具有“辞命、议论、叙事”功能的文字,抽绎出来组成“文章”,它们就以文体的身份进入总集。曾为真德秀宾客的汤汉编选《妙绝古今》,从《孙子》《列子》《庄子》《荀子》《淮南子》选摘文章,并不依诸子之书中原有的篇章,而以“妙绝”为标准选摘一个个片段,成为新的“文章”。又有“经”类进入总集,明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其记体收录《周礼·考工记》的文字,就是以文体“记”的名义令其进入“文章”体系的。

追溯这种“文章”再造,其方法就是“断章”“剪截”。《汉书》称,对董仲舒著述,“掇其切当世、施朝廷者著于篇”,[44]抽绎出若干为“篇”的,就是如此。先秦有“断章取义”,两汉盛行章句之学,离章析句以阐释经义,那么,“篇”或“章”是可以独立“取义”的,这自然就应该先有结构上的“断章”。经、子的入“文章”体系,往往以篇、章为名,如《孟子》的《齐桓晋文之事章》、《庄子》的《逍遥游篇》等。《文选序》提出“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不可“剪截”,但“剪截”可使“叙事”成为独立文体,吕祖谦《左氏博议》“随事立义”,为“剪截”《左传》“纪事本末”的片段提供了经验。如《文章正宗》“叙事”首列《叙隐桓嫡庶本末》即是某一“纪事本末”的片段,其篇名则是编纂者所定。又如《文章正宗》所录《史记》的《屈原列传》,删略了《史记》所录屈原的《怀沙之赋》以及篇末的“太史公曰”等,使史书的“传”更像文章的“传”。尤为显著者,是真德秀破《左传》以“年”为单位的记事而以“叙事”为单位,如篇题为“叙某某本末”的第一篇《叙隐桓嫡庶本末》,或“叙某某”如《叙晋文始霸》,或以一年之中多种事件为一,或以跨两年度的事件合一。又如破《史记》以“人”为单位的“记事”,“剪截”为以“事”为单位者,如篇题为“叙某某”的《叙项羽救钜鹿》《叙刘项会鸿门》等。吴讷称:“古人文辞,多有辞意重复或方言难晓。晦翁《纲目》及迂斋、叠山古文,若贾生《政事书》之类,皆节取要语。今亦从之。”[45]由此可知,“剪截”以再造文章,应该是有意识的。

“经、子、史”进入“文章”体系,更完备地适应了学习好“文章”、撰作好“文章”的需要。如唐代韩愈“性本好文学”,为了“奋发乎文章”而“穷究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上兵部侍郎李巽书》),所以,他要学习的“文章”,“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进学解》),[46]称经、子、史的文字是现今文章撰作的榜样。优秀的文字表达,作品不仅仅在集部,而且也多在经、子、史,为了给撰作提供“文章”范本,就需要把这些优秀的文字表达改造成为“文章”。从文学史看,宋时学习《左传》等古文是为了应课试,姚铉《唐文粹序》称编纂“古文”入总集,“盖资新进后生干名求试者之急用”,[47]吕祖谦自称“谈余语隙,波及课试之文”,作《左氏博议》是“为诸生课试之作”,[48]真德秀《文章正宗》称取《左氏》《史》《汉》叙事之有可喜者入集,是“以为作文之式”。[49]经、子、史的文字经过再造,成为有首有尾的单篇“文章”,方便其作为“作文之式”。

进入“文章”体系的规定性,一是有文体的,二是写得优秀、有情灵、有文采的,这样,有情灵、有文采的文字,只要有条件改造为文体,就能进入“文章”体系。至此,文学史完成了以“文体”的方式吸纳“经、子、史”进入“文章”体系的历程,此为古代“文章”体系的第三阶段,正式宣告“文章”体系具有包容性、开放性的特点,随时准备迎接新文体的加入。在这样的宗旨下,随着时代的发展,各种新的作品,以文体的形式进入“文章”体系,是自然而然的。

五、中国文学的“泛文学”特色

进入现代,中国古代文学学科继承古代“文章”体系的遗产,以其为基础建立起来,并以其包容性、开放性,吸纳着更大量的文体进入自身、壮大自身。古代“泛文学”的“文章”体系体现出“文学”的中国特色,具体表现在以下几点。其一,“泛文学”的“文章”体系表明“文学”具有双重价值。本来,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别在于,前者的主要功能是提供审美形象,后者的主要功能是实用价值。古代“泛文学”的“文章”体系,期望“文学”既应该如诗赋一般是美文,是审美对象,但又要具有实用性的品格,应该满足实用的需要。举一个极端的例子——科举文,它既要达到政治标准,以实现撰文考中的目的,又要写得文采飞扬,以打动考官的心。这个意义上的中国古代文学,审美性有实用的指向,实用性也需审美的支撑,二者结合,融汇一体。其二,“泛文学”的“文章”体系体现出中国古代文学包容、开放的内在精神。在“文笔之辨”时代,“文笔”是各有边界的,“文”不容纳“笔”,“笔”不容纳“文”,这是自然的。但排斥、不相容,这不是中华民族的境界和胸怀。古人认为,“文学”应具有开放性,鼓励一切文字作品都有文学性,欢迎一切有文学性的作品进入“文学”中来,其标准就在于“情灵、文采”;更期望天下文字作品都是“文学”,以真正实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其三,“泛文学”的“文章”体系突出撰作者的文才,《文选序》历数各种文体“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后说:“作者之致,盖云备矣!”“文学”是落实到作者“文才”上的,“文才”成为中华文明的智慧结晶,由此体现出中华民族对文才、文采以及对美的崇尚,中华民族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提升整体文化水平的。

注释:

[1] [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498页。

[2]郭英德:《文章的确立与文体的分类》,《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4页。

[3] [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265、2367、2790、2873、3583页。

[4] [宋]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007、2609、2609、2610、2613、2616页。

[5]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020页。

[6] [唐]虞世南:《北堂书钞》,北京:中国书店,1989年,第382页。

[7] [唐]刘知几:《史通》,《史通·文史通义》,长沙:岳麓书社,1993年,第62页。

[8] [梁]萧统:《文选序》,[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页。下同。

[9] [梁]沈约:《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78页。

[10] [唐]魏征等:《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089-1090页。

[11] [唐]姚思廉:《梁书·任昉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254页。

[12] 陈引驰编校:《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06页。

[13] 陈引驰编校:《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第230页。

[14] 郁沅、张明高编选:《魏晋南北朝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11-312页。

[15] [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924页。

[16] [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942页。

[17] [梁]沈约:《宋书·范晔传》,第1830页。

[18] [魏]王弼注,[唐]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第87页。

[19] 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831页。

[20] [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622页。

[21] [日]弘法大师撰,王利器校注:《文镜秘府论校注》西卷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474页。

[22] [梁]萧绎撰,许逸民校笺:《金楼子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66页。

[23] 逯钦立:《说文笔》,《逯钦立文存》,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55页。

[24] [汉]王充:《论衡·定贤》,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06页。

[25]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第720页。

[26] [唐]姚思廉:《梁书·宗夬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299页。

[27] [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895页。

[28] [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119页。

[29]王运熙、杨明:《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01页。

[30] [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74页。

[31] [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262页。

[32] [唐]道宣:《广弘明集》,《弘明集·广弘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12页。

[33] [唐]魏征等:《隋书》,第906页。

[34] [唐]张九龄等撰,袁文兴、潘寅生主编:《唐六典全译》,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10-311页。

[35] [唐]李百药:《北齐书·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492页。

[36] [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270、277页。

[37] 程千帆:《赋之隆盛与旁衍》,《闲堂文薮》,济南:齐鲁书社,1984年,第129-149页。

[38] [唐]魏征等:《隋书》,第1090页。

[39] [周]左丘明传,[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985页。

[40] [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82-84页。

[41] [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史通·文史通义》,第25页。

[42] [北齐]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76页。

[43] [宋]真德秀:《文章正宗》,《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6页。

[44] [汉]班固:《汉书·董仲舒传》,第2526页。

[45] [明]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文章辨体序说·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0页。

[46] [唐]韩愈:《韩愈集》,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第199、159页。

[47] [宋]姚铉:《唐文粹》,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第3页。

[48] [宋]吕祖谦:《东莱先生左氏博议》,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页。

[49] [宋]真德秀:《文章正宗》,《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5册,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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