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灯

她打开了台灯，那只泛着莹莹的蓝光的苍蝇又嗡嗡地朝着光亮飞来。台灯稍亮，虽说护眼得多，但是，坏处也有，比如招来这只苍蝇。

她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热了起来所以才有的苍蝇，还是因为室友的爸妈送来的吃的招来的——他们总会在周三或者周四送来冷吃兔，卤鸡爪。来了，室友们又不好赶走。只好看着它在自己的面前飞来飞去。

作业是早已做完了的，她只是习惯性的熬夜而已，好像这样就会显得很勤奋——她没交手机，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那感觉就像监狱里的犯人，手机对她的吸引力确也寥寥无几——毕竟再好玩的东西，摆在面前久了，也就腻了，更何况是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的东西。她划开屏幕，看见雍和宫红色的壁纸时，愣了一下，想起室友们说自己是两千年的陈旧“老古董”。

什么算是陈旧的？童年算是吗？她一向很讶异于那些能记得自己小学同桌长什么样的人的记忆力:她的记忆里，那些人似乎就那么飏飏的过了，偶尔留下一两个模糊的影子。

是了，她记住的总是些不快乐的日子。

她有些恼了。

那只苍蝇还在绕着。

莫名的烦躁。啪的一声，寝室彻底陷入了黑暗，一切声音似乎在黑暗之中被提高了响度，变得清晰起来。那只苍蝇却没了踪影。手机仍然亮着，那幅雍和宫壁纸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红色。她看见红色时会莫名的回忆起那个梦。

梦似乎是毫无厘头的：她总梦到刚转学到洛城时的那条老街，小学二年级时，她觉得那条街是最好看的，两边是白墙黑瓦的商铺，中间是两排挺拔的柳树，柳树中间夹了一沟清水，就那么弯弯绕绕的流着，似乎永无尽头——至少当时的她是那么觉得的。夏天时，商铺门口都会摆出好些驱蚊的花花草草。就算谁眼馋了，摘了一朵花，商家们也不过笑笑便过去了。那条街很长，她走在街上，感觉这条街很长，长得似乎就像她以为的自己的童年一样，没有尽头。

她不喜欢小孩子，即使那时的她也是个小孩子。少年老成这个词似乎是她童年的写照，她没让父母操过心：很小就会做家务，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没怎么生过病。可她知道，如果不是父母忙，谁不愿意做个小公主？况且在她十岁时，家里又添了弟弟，注意力成功转移。她更没了理由让父母分心。她看着那些来来往往恭贺的人，她在想，她是不是也曾受到这样的欢迎？

她不嫉妒，父母只是想给她未来有个伴，在自己受委屈时能有个人撑撑腰。她也没有理由嫉妒，那是他们的儿子，她的血亲。

小孩子看起来很可爱，瞪着一双懵懂的大眼，溟濛得像是麋鹿的眸子。可她就是不喜欢，她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她觉得他们无论做错什么事情，都会被大人一句：“他还小，你让着他嘛。”给打发掉。

凭什么？

不凭什么。

他就是不凭什么。

老街就是在那时被翻修的。挖柳树，填水沟，刷新墙，似乎都是在一夕之间完成的。

夏天是从那时热起来的。

水沟成了看似坚固的水泥地，柳树被两排整齐的台子所代替，那些白墙被刷成了红色。格外刺眼的红色。偶尔还会在一夜之间出现白色油漆刷的广告——就像是新生的且无用的疤痕组织。

陌生而又熟悉。

店主不再主动去清理流动商贩们赶集后留下的垃圾。在葬着清水沟芳魂的水泥上，汇着一条臭水沟:那是店主们洗漱后的水，和着花里胡哨的塑料袋，淌在枯骨上。

不久后，水泥地开始裂缝了。

有些东西，其实早已经化为了鸿沟。

她又看了一眼手机，雍和宫的红墙显得格外恼人。

她抚上摊开的数学试卷，红叉的印子格外清晰，即使在黑暗中，也有着张牙舞爪的戾气。

那是一张以前的试卷。

那时她感到那么的无力，一百五十分的试卷自己才刚及格。可她认为学习是快乐的：有一次压力大时，她觉着自己心里憋的难受，找了班主任，想谈谈心，结果他抚着手上的佛珠，慢悠悠地，轻轻瞥着眼，说，学习哪有什么快乐不快乐的事，学习本来就不快乐，快乐学习几个人能做到？有目的并达到目的才能谈快乐。

她觉得一股寒气从背后升起，漫过全身，自己将在其中溺亡。

她不服。

凭什么？

后来，她才知道，其实一次考差还真算不了什么。

算的了什么的，是化学课没人上，老师出差，半个月回来看见考差了，还要再拿一节课来骂人，然后在家长会上信誓旦旦地保证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然后继续消失半个月，再次，考差。

他保证什么？保证的是自己不会再出差，还是学生们不会再考差，亦或是把那个只在考试前出现的代课老师换掉，再另找一个代课老师？这都什么窝心事！她当时在门口听着，觉得全是屁话。

他拿什么来保证？

她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他讲题，班里人给他纠正。“我没错！你们都没我得行，你们再过十年都没我得行！”结果他错了。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现在的他，是主管教育的副校长。

到底是什么变了？

她不想去纠结这些了。还得靠自己:小学六年级时，她的数学老师住院了，结果一个学期都没有数学老师，有家长去找校长，校长还嫌家长事儿多。最后，一年都没有老师。初三的时候，物理老师生病，最后一个学期，同样没有老师。

老师不管，生活仍要向前，故事还在继续，自己，终究还是要学的。

室友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开了台灯。

那只蓝莹莹的苍蝇又飞了过来，毫无头脑的撞着。

挠了挠头，她叹了口气。她也不想这么倒霉，但是倒霉事儿却总在自己身上发生:她试着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自我安慰却像是会上瘾的毒药，沾染了，即使戒掉了，心却会比以前更加空虚。

“很多事情不是谁说了就算，即使伤心，结果还是自己担。”她以前很喜欢这句歌词，却没想到一语成谶，原来有时候，自己没有错，却是要承担后果的。

是自己想多了吗？

她起身，向阳台走去。

川内的夏夜是没有风的，不过就是蒸笼里少了点热气罢了。远处是市区，几点灯火透出一点点的暖意——夏天却不需要，有些人，也不需要。她拿起牙刷，抽过自己的牙膏，挤了挤，然后把牙刷猛戳进嘴里——这样好像能消消自己的火气似的。

她不会跟爸妈说的。老妈只会说是她自己的问题，想那么多干嘛，搞好学习就是了。而老爸呢，则会从各种角度给她分析，花去半个小时，最后得出结论:你想太多了，搞好学习就是了。

她不止一次被打上想太多的标签。

可当她对一件事有多个计划，然后事情有变恰好用上时。——这就不叫想太多，这叫思虑周全。

可是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可是，它也从不告诉你为什么。

她向天上望去，鸦青色的幕布上寥落的散着几点星光。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一个人翻着厚厚的《十万个为什么》，从那里，她知道了为什么星星会眨眼睛，哥白尼为什么会被烧死。可是，她没法去炫耀，周围的孩子还在玩泥巴，还在哭着要妈妈，她的妈妈呢？

在外省工作。

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

七岁之前的记忆里，只有过年时模模糊糊的母亲的影子——她怕那个影子。其中有一次，在自己妈妈回来时，她躲在了玩伴的家里，直到吃晚饭时才不得不回去。七岁之后，他们一起去了洛城。

是近亲情更怯吗？她笑了笑，却不免感到一丝悲哀。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自己算不算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当她以为自己终于有了爸爸妈妈的时候，她发现，哪有那么顺心的事，他们很忙，无暇顾及她。她也不愿意多添麻烦。制造的麻烦多了，自己也会变成麻烦吧。

现在没什么好怕的，她含着牙膏，嘟囔了一句。

她望着天上寥落的星子，不禁在想，如果……如果什么呢？

哗啦啦的水流冲掉了口杯上的牙膏印儿，她把出水口堵住，看着水慢慢地注满洗手池。她把脸埋进了水里，睁开眼，却只见到一片白色的底纹。

多没意思啊！

她抬起头，拿起毛巾，擦了擦脸。她走回寝室，轻轻地关上了门。

那只蓝莹莹的苍蝇还在绕着，她把试卷塞回了书包。慌忙之中，书包里掉出来了一张纸。她叹息一声，捡了起来，塞进书包的夹层里，却不免看到了几个字——这就是日子啊！

她自己写的文段，可她自己都读不懂。

语文老师是个老先生，喜欢穿一身Polo衫，边甩着自己的老花镜，边评讲作文选段。

他选了自己的文段，在课堂上半开玩笑地说这压根不像一个十七岁少女写出来的东西，倒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在对四十岁的中年人讲道理:“这就是日子啊！”

晚自习还是语文。全班要求看《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老师拗不过，便同意了。当她把课本翻出来准备对比一下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扭头，是老师。

老先生招招手，示意:来。

她坐在了老师旁边。

“你是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文字的？”老师温和的笑却让她无所适从。

她想说，却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如鲠在喉，她觉得这个词对这个场景再合适不过了。

她用最蹩脚的答案去搪塞了她挺喜欢的老师:“我就是随便写写玩儿的。”她没敢看老师眼睛。

她趴在桌上，看着蓝莹莹的苍蝇，想:我很想说，但心里所想却就像九重宫阙里的美人，却也像猛兽，层层高墙之中，哪里那么容易出去？

她拿起台灯，开了寝室门，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那只泛着莹莹蓝光的苍蝇跟了出来，她快步闪进寝室，轻轻地关上了门。她望着玻璃门外寥落的星子，笑了笑。

关灯睡觉之前，她想，这其实也是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