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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惠文王更元七年,中原刚结束了一场大战。夏日午后,日头毒辣,酷暑难耐。秦国旧都栎阳的南市依然人山人海。
栎阳北连戎狄,东通三晋,聚集了四方的富商大贾。南市曾经是秦国第一大市场,此时也还没屈居第二,与咸阳西南的官市并驾齐驱。这里可以买到上郡的粟米、陇西的骏马、义渠国的黄牛、巴国的矿盐、蜀国的锦缎、中山国的铁器,也不乏韩国的猎犬、魏国的珠玉、楚国的漆器、赵国的烈酒、燕国的貂皮。
不过,今天南市最热闹的地方,是“人市”那五家铺子。
“人市”卖的货是奴隶,也叫隶臣。至于隶臣究竟算不算人,在当时的答案因人而异。无论天下的仁人君子们如何骂,列国从不缺少隶臣,以及买卖隶臣的人。特别是每次诸侯混战之后,战俘十之八九都会沦为彼此的隶臣。
此刻,二十多名戴着镣铐的隶臣站在台上,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有的还哭哭啼啼,跟以往的“货”没什么两样。
奴隶贩子嬉皮笑脸地吆喝道:“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大秦有上天庇佑,大破合纵之师,砍了八万颗人头,俘虏数以万计。这批货就是五国联军战俘。大的健壮有力,老的吃苦耐劳,小的乖巧伶俐,都是上等货。”
围观者有近百人。鲜衣怒马的是卿大夫子弟,布衣戴冠的是列国游士,腰挂毛笔、刮刀、小块磨刀石的是官吏,把手伸到别人袖子里摸手指谈价还价的是商贾。人群中有位气度不凡的老者,身穿紫衣,头戴双板长冠,腰间挂着长剑。他的随从是一位绿袍中年人,其左脚安装了义足,头上的单板长冠比老者的冠短了一截。
“这狗奸商又在吹牛。”绿袍中年人冷笑道,“都是些挑剩下的货色。老的老,弱的弱。那几个身板还算结实的,一看就知脑子不灵光。”他脸上的横肉有一处约一寸长的伤疤,籍册上的名字叫“恶夫”。
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年富力强的战俘会分给有功将士做私家隶臣,次一等的发给各个缺少劳力的官署当官府奴隶,只有挑剩下的才转给奴隶贩子拉到集市上卖。
这是上古三代以来的天下通例,即便诸侯列国都变过法,也没废除这条规矩。哪怕变法最激进的秦国也不例外。
“恶夫,那个娃儿,有点意思。”紫衣老者名叫卫得臣,身形修长,年近花甲,人称“卫公”。
恶夫顺着卫公视线看去,只见隶臣中有个仅仅五尺高的孩子,模样还挺乖巧,但瘦得像只猴,邋里邋遢,衣服破成了一串串碎片条子。他是唯一仰头望天的战俘,默默地闭着眼,任由让阳光灼烧脸上的鞭痕,神色比那些大人都泰然。
卫公看得出神,脸上平静如湖,心中翻腾似海,喃喃自语道:“八成是哪个六国贵族将军的家僮。这么小的孩童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难道是……”他的胃猛抽了一下,不禁握紧了剑柄,因为他想到了一些贵人见不得光的怪癖好。
半个时辰后,成年的隶臣依次被买走了,只剩下那个小隶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奴隶贩子对剩下的顾客说:“这是韩国将门世家暴氏的家僮,八岁口,长得俊,人勤快,识得几个字,任打任骂都无怨言。在别的人市起码值2500钱,我这只要2000钱。”
其他顾客都嫌贵,纷纷散去。恶夫说:“主君,待我跟奸商砍砍价。”
“800钱,必须拿下此子。今天的晚汤给你加条鱼。”卫公以不容反驳的口吻说道。
“得令。”恶夫一瘸一拐地走向奴隶贩子,笑着叽里呱啦扯了一通。只见那奴隶贩子吃了一惊,远远地向卫公拱手行礼,头埋得很低,屁股撅得老高。
这样的人见多了,卫公也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愤慨。他是秦国的客卿。在更久远的年代,他不过是个差点被饥荒与瘟疫送走的孩子。
多年前的春天,诸侯在黄河边上大战,落下风的一方急眼了,扒了河堤引水灌对方军营,顺便毁了沿途不少村邑和田野……得臣那时还没有姓氏,随着逃荒队伍前往卫国都城濮阳,途中被人贩子虏走。他最终还是进了濮阳城,却是以人市售卖品的身份,像小狗一样被逛集市的贵族们挑来挑去。幸好遇到了他……
“主君,到手了!”卫公的思绪被恶夫的呼唤声打断了。
恶夫把小隶臣领过来,帮他摘下了镣铐,对卫公说:“这娃饿坏了,身子骨差了点,三十多处皮外伤,但没啥大毛病。脑子是木了点,好在身价不贵,我只花了500钱,得给我盘中加两条鱼。”他得意地伸出了五个指头。
孩子仰起头,静静地看着比自己高很多的卫公。俩人四目相对,卫公看到的是一双与脏兮兮的脸不相称的清澈大眼睛,孩子看到的是一双含光不露犹如深渊的细长眼。
“我真的值500钱吗?”孩子突然开口道,“去年在魏国大梁,太阳也有那么大,人也有那么多。可他们说我只值360钱。我真的值500吗?”
“操,买贵了。狗奸商,越熟越诈。老子找他去!”恶夫本欲找奴隶贩子算账,看到卫公激动地盯着孩子,又停住了脚步。
卫公蹲下来,平复了一下心情,换成卫国乡音问道:“娃儿,你可是濮阳人?”
“嗯呐。老先生的声音跟我死去的父母好像呀,也是濮阳人么?”
“不是,但老家离濮阳不远。”
“可您为什么穿着和秦国将军一样的紫袍?”
“老夫十三岁入秦,至今已有四十四年。在天下人眼里,早就是个秦人了。”
孩子伸出指头数啊算啊,随后蹦出一句:“那您是不是再过三年就能免老回家了呀?”
恶夫惊喜地说:“嗨,这小崽子还懂算术,主君,咱们赚大发了。等等,不对,你明明是异邦娃子,咋还懂秦法?”
“抓住我的秦兵是个老人家。我看到他跟别人说,他快满六十了,按律可以免老。叔叔,‘按律’是什么人?他很厉害么?”
卫公心中暗喜。他这些年来在栎阳人市先后买了六个隶臣,啥诸侯国的都有,没一个比这孩子聪明。他不动声色地问:“叫什么名字?”
“不仆,我叫不仆,不是不要的不,仆是仆人的仆。我娘死前说。”
“不……仆?可惜了,又是一个名不符实的濮阳人。”卫公暗暗握紧了拳头,望着天上的烈阳,眼眶有点湿,心头有点堵。
不仆挠挠小脑袋瓜,疑惑地看着他说:“新主人,是不仆的名字不好吗?”
“不,很好,真是个好名字。”卫公慈祥地对不仆说,“不仆,你敢不敢跟老夫做个约定?”
不仆想了一会儿,用力点了点头。
“老夫给你三年时间。倘若你的表现能通过考验,老夫可以把你免为庶人。若是做不到,老夫会把你卖回这里。你,敢不敢答应?”
不仆更用力地点点头,随后想伏地跪谢,却被卫公一把扶住了。卫公举起右掌晃了两下,示意不仆也举起右掌。不仆不解其意,不明就里地看着自己的右掌,从手心看到手背。
恶夫笑道:“瓜娃子,主君是让你跟他击掌为誓。”
“什么是击掌为誓?”
“就是这样。”恶夫抓起不仆的小手,碰了一下卫公的掌心。
“我懂了,我要自己来。”不仆再次伸出手掌,用了吃奶的劲跟卫公再击了一次掌,小手真疼。他俩此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约定会给对方带来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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