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对面

昨天我和一位学姐聊了聊天，聊到了小本本。我突然想起来那本曾经寄托了我五六年年华却如今落满灰尘静静躺在最底下箱子的最底层的，小本本。

之后，我费尽心思地把倚叠如山的各种储物箱旧报纸都搬下来，可以打开储物箱了。

然后，我就犯了一个每次收纳东西都会犯的毛病——明明是为了取小本本，可是眼球却被别的东西吸引去了。

映入眼帘的是小学同学录。淡绿色的封皮，沾着一层灰，封面上贴满了那时候流行的漫画贴纸。我欣慰地笑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喜欢着这些贴纸，我的抽屉里还放着一整袋呢。小学的时候，死皮赖脸缠着姐姐要她帮我买。收集了一大堆，也是我在全班同学面前的谈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收集齐全套的。

我一直省着用，生怕哪一天用完了。可能更大的原因是我喜欢看着那一大沓的贴纸，从中获得充实感吧。情随事迁，但唯独这一点没变——我总喜欢把做过的卷子摆的整整齐齐的。这样子看着有成就感，同时算是我狗窝一般的房间里一颗耀眼的明珠了。

同学录书页已经发黄变脆，无奈，贪便宜买的地摊货，有些遗憾。不过字迹依然清晰可辨。那个时候，我把目录做的花里胡哨的，现在看起来依然会脸红发笑。“我第一好的朋友”“我最最喜欢的朋友”“蓁蓁和我永远是朋友”……诸如此类幼稚的语言充斥其中。

其实，我挺羡慕那一段时光的。那段可以随随便便说出“第一好”“最好”“永远”的时光。那一段“我跟她好不和你好”的时光。究竟是因为我们长大了，不再童言无忌，还是因为，我们已经在是是非非中，变得圆滑和模棱两可了呢？

蓁蓁的同学录在第一页。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的模样——梳着让我们全班人羡慕的、简直是我所见过最精致的头发，尽管我们的校服又丑又挫，在她身上都会变得光彩照人。比起我那又黄又枯、扎得歪歪扭扭的头发，简直是仙女下凡。似乎在她的身边，每次都有坂本大佬出场时的那种闪闪发光的玫瑰花丛的簇拥。

人比人，气死人。开学之后那天晚上，我就和我妈妈急了。“你得认真给我梳头发，”我带哭腔地喊，“丢大脸了！”妈妈却还是不声不响的忙着她的会计，丢下一句：“找你爸扎呗，也成，反正我这会儿忙。”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讲什么！我哇地哭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就叫做嫉妒。

我丑出天际的头发没有一点改观。坐在我前桌的蓁蓁还是那么光彩照人。这种风风光光的人设，当然是老师的宠儿。她不久就当上了班长，然后更是一路高升到了大队长。她时时刻刻都很忙，而且很凶。遇到同学上课打瞌睡或者做值日不认真，都会大声吼，更多的时候，是去找老师打小报告。

我和别的同学对这嗤之以鼻：“就个大队长，嘚瑟个啥呀？”

不过她对我似乎没有摆出什么架子，可能是我是她的后桌，人又呆呆傻傻的缘故。我想要借橡皮，或是课文本抄那毫无营养的字词归纳的时候，蓁蓁都会毫不犹豫地借给我。我想我嫉妒蓁蓁的感情就在这之中渐渐消融在春风中。我上课睡觉的时候，常被老师抽到背书，而且总是凑巧抽我没背的篇目。蓁蓁就会把书摊在前面让我看。我瞥着，摇头晃脑地“背”。

下课我想要表达感激的时候，蓁蓁从来只是笑笑说：“别急，有机会的。”但是我觉得她的笑并不像别人说的冷酷无情，而是想暖手袋一样，当我这一袋热水放进去了之后，就会变得比谁都要温暖。

可我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从来都是蓁蓁帮笨手笨脚的我。比如说四年级的晚会。

我要做我们班合唱的钢琴手。可是我上场之前，我觉得很紧张。虽然这么说看起来很俗套，但确实没有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总之，心跳得很快，感觉就快要超出我的控制，而且，正值初秋，暑气还没有散尽，浑身发烫，却只有头上不断冒汗。

蓁蓁对于上台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气质过人的她自然是担任了主持。那时，不善言辞的我在学校没有什么能谈得上话的朋友，而此刻蓁蓁又不在身边。我感觉就快哭出来的时候，蓁蓁居然“闪现”了。她塞给我一张纸条。

“我在下面第十八排第五十三个座位，别怕。”

为什么蓁蓁会坐在那么靠后的地方？我正想问的时候，蓁蓁不见了，而此时她报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轮到咱们班了。

蓁蓁，以前你都会把事办得妥妥的，这次怎么搞得这么麻烦？

来不及多想，我走上聚光灯照得满满当当的舞台。

《天空之城》的钢琴曲我已经练过很多次，所以我并不很在意歌曲。我只是在一堆光和影之中寻找蓁蓁的身影。“十八排五十三。”这串数字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的眼不住地搜寻着，同时指尖不断自然而然地流泻着音符。

《天空之城》并不是一支很长的曲子。当我数到十八排二十三位的时候，曲子已经结束了。可我的眼睛还没有停止搜索。以至于大家都鼓起掌来，我才意识到我没站起来鞠躬。

而上场前那令我惴惴不安的小情绪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忽略了。

我怀抱着鲜花走下场去，蓁蓁在幕后等着我。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蓁蓁，你……你不是在……”她捂着肚子笑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祝贺你！待会儿，我们去放点炮庆祝庆祝！”过了一会儿，她朝我挤挤眼，招了招手，走上幕前。掀开幕布前，她有些内疚地笑了：“抱歉，刚刚耍了点小把戏。”

其实，蓁蓁一直都不在下面的观众席。

晚会之后已经差不多十点。我们攥着拼命追着准备下班的杂货店老板的小平板车，才讨到了两盒不起眼的沙炮。“没有窜天猴了。”我有点遗憾。

“嘿嘿，那算了，这个也不错，不埋汰。”蓁蓁抓起一粒炮朝我脚边扔去。啪！一点也不像那个正经严肃的大班长。

骇死我了！我一咬牙，拿出十个来，蓁蓁一看吓了一跳，赶忙跑远——“喂喂，我刚刚可帮了你啊。”“那你不要再吓我了！”我卷起手大喊。

“好！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一百年不许变！”

是的，蓁蓁是我的好朋友，她说了，永远都是。

在我的童年里，那个晚上学会了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耍点小把戏。

但是蓁蓁对我还耍了一个把戏。

蓁蓁要转学了，听音乐老师说，她要去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学艺术。接着老师不断地说蓁蓁有多么多么厉害，拿了哪里哪里的金奖。我心里就像那天晚上一样，震颤起来，所以正当她起兴时，我问了一句：“老师，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比天空还远吗？”

整个教室沉默了好一会儿，都开始笑——这哪像一个六年级学生说的话。

老师白了我一眼说：“她去哪里不关你事啊，看看你们，她优秀的地方不学学，净瞎扯些没用的东西。”

可是老师不知道，她眼中的蓁蓁，是那个聚光灯下光彩照人的蓁蓁。我只认识那个坐在十八排五十三位、会帮我背书作弊的蓁蓁。老师认识的蓁蓁不是真的蓁蓁。

我没有再说话。我决定以后都不再和她说话。我想，蓁蓁应该会去的地方是远得不可想象的，至少，是我不可想象的。我们应该是……缘分已尽。

我不愿承认。

蓁蓁告别的时候是初冬的一个夜晚。在那个微雪的早晨里，班上给她办欢送会，不过老师心不在焉的，只是放了一部动画电影——省时省力。

是《千与千寻》，两年前我和妈妈在电视上看过。情节我都还大致记得。白龙是汤屋的第二把手，为了汤婆婆的利益，做了很多坏事。而且，脸也总是冷冰冰的。

蓁蓁坐在我旁边，我问她：“你喜欢白龙吗？”

蓁蓁笑了笑，用手捏住我的手，一直都没有说话，我觉得她应该是怕了。

过了很久，当电影切换到水上列车的时候，她才慢慢地说：“小雪，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像白龙？”我说：“没有啊，你比白龙好多了……”我还没说完，她的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长长的睫毛也开始抖动。

“蓁蓁，你……哭了？”我把头凑过去，她赶忙抹了抹眼睛。“没……没呢，想啥呢你。”蓁蓁还是那么要强。我想笑，却发现自己的下巴也在抖动。我极力地把到眼边的泪水憋回去。

“我一直那么凶对同学……其实我也不想。”蓁蓁很小声地说着，以此掩盖住她颤抖的声音。“只是……我觉得我如果这样做，就会有更多朋友……但我错了。”

我轻抚着她的后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何的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个时候，影片里水上列车发车了。一个没有回头的在水里行驶的火车，夕阳下的余晖，那样蓝粉色的天空，平平静静的海面，透明没过脚踝的雨水，渐渐擦黑的天空，远去的风景，远去的路人。很安静，很孤独。

“你已经很不错了……至少老师们都喜欢你。”我小声说。

＂电车只有去的，没有来的，你还要去吗？＂＂嗯，我会沿着铁轨走回来。＂

影片里说道。

我突然间说了一句让我自己都觉得深奥的话：“蓁蓁，你只管放心去。以后的生活，像对我一样，对每一个人吧。”我在顿了一下，把那句本来想对音乐老师说的话贴着她耳畔说了出来：“我认识的蓁蓁，才是真的蓁蓁啊。”

她没有说话，但我确信她听懂了。但我担心蓁蓁的情绪

“把枕头哭湿了，才能梦到大海……”蓁蓁听了我这句抽风的话，“扑哧”地笑了。

好在，蓁蓁还是真正的蓁蓁。

第二年夏天，我收到了蓁蓁从南方寄给我的同学录，她附了一个笑脸，没有什么矫情的话，只是用我最最熟悉的笔迹，写着——

“梦里有个地方，一下雨就变成海。”

我把那天憋着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小雪最后和蓁蓁还是错过了，就像白龙和千寻。小雪走向现实世界，带着她一生无法忘怀的那条白龙的名字，而白龙最后也只是在遥远的地方的某间教室里远远的思念中想起她来。2014年，属于我们的“千与千寻”公映，而时至今日，千寻和白龙又怎样活着呢？千寻确信，在海的对岸，白龙一定是千寻所经历的最真实的白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