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儿吧!”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陷入了重重疑虑——她十六岁,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往前追溯往事,也不知道具体哪一段时光是属于 “小时候”的确然范围。
这种时候不如采取线性叙事,反正刚一出生的时候,一定是可以被叫做小时候的。
Part 1 如果一个秘密年方二八,那就接受,别问缘由。
据说十六年前的除夕夜她呱呱坠地,哦,不,是坠在火车软卧车厢的一张下铺上,弄得满床血污,鉴于刚出生的小婴儿都是同一副鬼样子:皱巴巴、软趴趴、黏糊糊的,我就不违心在这儿替她美言几句了(惭愧得是,这好像有点儿违背作者对喜爱的主人公应尽的一种义务),不过十六年过去了,现在她倒可以说是一副很灵秀的——黄毛丫头的样子。
如果说刚出生的她有什么特别特别的地方,值得我大写特写一番的话,大概是她的哭声特别的大,中气十足,这当然没什么出奇的,任哪一个健康的小孩子被狠狠的打上几下屁股,都会哭得声嘶力竭。出奇的是,当她那一声哭喊迸发出来的时候,相隔六个车厢的餐车中,有一款瓷质的长颈鹿杯子被震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这引发了另一波哭声的浪潮,杯子的主人是个虎头虎脑的四岁小男子汉,他哭得时候光打雷不下雨,一边儿干嚎,一边儿用有点湿漉漉的大眼睛觑着坐在对面的妈妈,嘴里还嘟囔着:“长颈鹿碎啦,我不要长颈鹿,我要老虎,要老虎!”这哭声好像有什么魔力,会传染似得,霎时间餐车里的小孩子就哭得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餐车里的大人们还摸不到头脑,拍的拍,哄的哄,好容易哄的孩子们又笑作一团,玩儿在了一起。
别问我这趟火车是不是一趟儿童专列,只是顺带搭上了他们的家长,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孩子凑在餐车里,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咱们的主人公还太小,芳龄虽有好几分钟,但还属于可以闯完祸也浑然不觉的阶段,她正在软卧车厢里哭得忘我呢,也就不至于去“灾害现场”添上一把火;总之也没有一个聪明人会去寻她这位罪魁祸首的晦气,因为在这个故事里,唯一的聪明人(也就是我)也是在是十六年后才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在主人公范围未定的那段童年岁月中,她得以毫无阻碍的发展了用哭声来制造混乱的超然天分。
回到这间软卧包厢里,她的哭声此时倒是另有一番妙用,让大家着实松了一口气,年轻妈妈放了心,终于不再使劲儿地呻吟了,她已经累得昏睡过去,不过别担心,她性命无虞,不至于让我们的主人公成为一个没有娘的十六岁孩子。还有临时上阵的那位年轻医生,他坐在对面床铺上,终于有时间拽拽他皱成一团的新西装,也有空皱起眉头,后悔自己没装上一件儿白大褂好派上用场。旁边坐着他的女朋友,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她的神情,因为我们的主人公直到现在,还不到足以理解那种神情的年纪,不过试想一下,若是我遇到了那样的情形,大概足以打消自己想要个孩子或者想当个医生的种种念头了。
这件小时候的事儿经过了三次转述,由好几层间接引语构成,不过不必怀疑,我敢用我和主人公的亲密关系担保,以上文字绝对属实。
Part2 小时候雷声停了又停,如果雷声停了天还下雨,她也落雨。
“别逗了,宝宝的哭声才不大呢,你该听听我老爸打雷,哦不,打呼噜的声音,你就知道什么叫做传说中的五雷轰顶。”
她笑着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总觉得下次有人再让她讲讲小时候,她可以把“今天和我聊小时候的事儿”这件事儿也写进去,不管是她句子里的自称,还是她挤眉弄眼、古灵精怪的样子,都证明她的小时候要过去还早得很呢。
也幸好她老爸不在一旁,不然我想,说不准会让她尝尝什么叫做真正的五雷轰顶。
“我记事儿很早的,别人都以为我不记得了,但在我小时候,两三岁那么小的时候,谁抱过我,逗过我,我都记得,尤其是我老爸晚上睡觉打雷,哦不,是打呼噜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她有点儿得意,得意地时候皱了皱鼻子,这是她的习惯动作,让我这样因为太聪明而吹毛求疵的人颇为不适(总皱鼻子,鼻梁上很早就要长皱纹的),于是我忍不住破坏了规则,伸手到故事里去弹了一下主人公的鼻子:“不许皱鼻子,又作怪!”
可是由于分属两个空间,我插这一句嘴的声响怎么也传不到故事人物的耳朵里去,所以我又加了括号,像给剧本加注解一样写着(嗔怪而亲昵地),不管她看没看到这个复合副词,我想她都是和我心有灵犀的,因为她一点儿生气的样子都没有,自顾自讲起了她老爸打雷的故事。
“我三岁的时候我老爸打呼噜最厉害,像打雷一样,虽然我不是睡他怀里,是睡在旁边的小床上,但还是觉得那雷声顺着床板传过来摇晃着我,让我好生安睡。”
“所以呢我也从不像别的小孩子,我一点儿不怕打雷。打雷了我反而不哭,不下雨。”
“有一天真的打雷啦,我内心里好奇怪的,怎么还有水声呢?可我还是赖着不起,睡觉的时候谁管它有什么怪事情呢,睡醒了再说,三岁还属于小时候没错吧?小时候有什么可操心的呢?”
“我醒来的时候,就知道不是我老爸的呼噜声,是真的打雷了,因为我的小床不晃了,并且我也没在小床上,而是裹着被子睡在大床上,孤零零的,我废了好大力气从那一层一层的被子里爬出来,没穿衣服,光着屁股跑到院子里去……”
“别问我为什么不穿衣服啦,三岁那么小的时候不会穿衣服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我去院子里做什么呢?铁门锁着,不要说找钥匙了,我根本够不到锁,不光是因为锁栓的位置太高,而是因为锁在大门的外面——”
“对,像你知道的那样我被丢下,而且被锁起来了,一个人,一个小姑娘。”
说到这儿,她又皱了皱鼻子,我强忍着没去纠正她的小毛病,虽然“得意的”这个副词放在这里有些奇怪。
“不打雷了,还下着大雨,院子里葡萄架子倒了,虽然上面没有葡萄,积了有点深的水,新的雨下下来,可以溅起满腿的雨花儿,虽然可能是因为我长得矮小吧。”
“别的事儿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我记得睡梦中和我老爸的呼噜声不太一样的雷声,还记得下雨的院落里,在我脚边跳来跳去的小青蛙,我一哭,它们就被我的哭声震得翻起了白肚皮,老爸的雷声没有了,天在下雨,我也在下雨。”
“你老爸几时回来的?”我又忍不住了,替各位百无聊赖的看官们问了一句。
“我忘记啦,我只说自己记事儿早,没说样样儿都记得清楚呀。”她撩了撩头发,皱了皱鼻子,笑得有点儿狡黠。
Part3 属于生命的进程该怎么划定?我以为对于一个生活着的人,这不该是什么难题。
“非要谈论什么小时候的事儿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儿的就是单纯地闲聊呢?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划定范围、分类列举了。”
“就说这个小时候吧,我应该怎样给自己这十六年划分呢?”
“如果我明天就死掉,那就把这十六年三等份的分成幼年,中年和老年吗?但是十六岁呀,怎么都谈不上老,哪怕是平均寿命不足四十的古代人那里,所以这么来看,似乎是不够合理,毕竟我不是一条十六岁的老狗。”
“又如果说是根据法律上成年的时间来算,我还未满十八岁,从我出生开始直到今天,都可以算作是小时候,哪怕我现在在这里正襟危坐、像个大人一样同你讲话,我也还是未成年,还要算上那些接下来的两年中将要发生的事儿,也都是我的小时候,我非要统统讲给你听才算不负时光的馈赠。”
“我大学一年级,如果说称谓前冠上一个‘大’就不是小孩子了,那我可以讲讲大学以前的所有事情,作为一个中学生、小学生或者说作为一个幼童。”
“再设想一种可能性,讲讲我小时候的事情,那就是以‘是不是长大了’作为分界,如果我觉得自己早就长大了,甚至已经进入耄耋之年,那我的小时候距离我就有十三年那么远,从我听到自然界的轰轰雷声开始;如果我觉得自己长大的比较晚,还稚气未脱,那‘小时候的事儿’就要包含所有我天真无邪、不假思索做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
“啊,突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儿,初中时我和小男孩打架,为了争夺扮演武则天的角色,我赢了他就骂我什么‘牝鸡司晨’,竟然用了个我不会的词语!为此我又揍了他一顿……”
也许经历了种种不知所云的思考之后,她反而能够渐入佳境吧。总之纠结了这么半天,我感到我们之间的话题反而渐渐走上了正轨,如此看来,“破题”这件事儿也并非全无益处的,相信再等那么一会儿,我就可以交差了。
“别人的事儿,不是我自己的可以吗?自从我在火车上生下来,成了一个传奇之后,我妈妈总要讲她是如何如何历尽艰辛,并且把她爱乱吃药的毛病怪到我的头上,说是因为我不打招呼就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地点来到这个世界上,她不得不成为一个药罐子,为此我心有不平,小时候总把她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片儿全换上维生素,她还奇怪药怎么酸了呢,但还是坚持把它按时吃完……”
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在这顶楼建筑之外顿时风雨大作,我知道这是阵雨,来了就走,倏忽而去,当然,在谈话开始之前就有先见之明的收好了所有易碎的物品,以免出现她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在这个讲故事的房间里造成什么混乱的情形。
她不是不记得,而是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里没人回去。
我至今记得她哭泣的样子,鼻梁和眼角都爬上了层层细纹,除去离她最近的,她已忘记的这些岁月,小时候的故事她已经讲了无数次。
谈话时间结束,我与她玩拼图游戏,又补好了一些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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