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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瞬间记忆·碎片海滨散文||瞬间记忆·碎片
躺在床上,天旋地转。一个又一个涡状星云,飞速地向外扩张,迅疾连成一片,像高倍电子天文望远镜里一个巨大的椭圆形河外星系,边缘的光带若隐若现,中间部分深不可测,仿佛一个漏斗状的吸力强劲的黑洞。意识逐渐模糊,天地混沌朦胧,隐约可见一轮被云雾遮挡的月亮,高悬在昏昏沉沉的头顶,一个孤独的身影在荒野中被拉长,又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一株古树的影子东倒西歪……童年和少年时代,每一次生病,梦里总反复出现这样的情境。病愈之后,梦境就自然消逝;梦境若重现,那就是又一次生病的前兆,伴随着身体里散发出的青笋叶的苦涩又清新的味道,我预感到又要感冒发烧了。这种奇妙的瞬间记忆和超强预感,一直到青春期初遗和初恋来临之后,才开始慢慢消失。
弗洛伊德认为,童年的成长经历会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他还说,愿望得不到满足,正是想象的原动力。每个想象都是要实现的一个愿望,是要修正一个不满意的现实。记得那时候刚上小学,每天早晨八点到校,中午十一点放学吃饭,下午两点到校,四点放学。早饭通常从家里拿两个蒸土豆或红薯,等不及中午放学,大都已经饥肠辘辘;午饭通常是瓜菜代,能吃饱就已经很满足;下午放学归来还要提着筐子拿上小镰刀或小铲子,割猪草,鹅儿肠,扒地草,浆干菜……
田野里到处都是一群孩子,出没在刚开花的油菜地里,或者绿浪滚滚的水稻禾苗间,阡陌纵横,俯身寻找鸭舌草,香蔰子,水芹……暮色苍茫,夕阳西下,远远望见袅袅炊烟,听着大人呼喊着乳名,才提着一筐猪草,沿着一条机耕路朝向家的方向走去。晚饭通常是浆水面,热气腾腾,一阵唏哩呼噜,填饱了肚子之后,小伙伴们便相约去场院的几堆山一样的草垛里捉迷藏,或分成两个阵营玩打仗,一直到月亮升起来,大人扯着嗓子唤着自家孩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玩得太过尽兴,蹬掉鞋子上床,衣服才脱掉一半,倒头便睡,一觉到天明。
童年的记忆瞬间,饥饿感如同缭绕在头顶的烟雾,始终挥之不去。青黄不接的日子,印象尤其深刻。春天掐油菜薹吃,摘槐花,榆钱,桑椹,野刺莓,夏天到处找果树,还未成熟的青柿子,摘下来埋在秧田的淤泥里,一周后掏出来,用井水洗净,去了涩味之后,脆甜可口,还有青苹果,麻皮或青皮梨以及桃、李、杏,割猪草抓到鳝鱼,泥鳅,就像中了彩票一样带回家,让大人当晚收拾干净,放一把青花椒叶,葱花,姜片,再放一点盐巴,汤鲜味美,连梦里都咂巴着嘴。
无时不在的饥饿感,也激发着小伙伴们无穷的想象力。晚上看样板戏,沙家浜,刁德一和狗腿子们正在桌子上啃鸡腿——明知道那是道具,用牛皮纸裹着一小块树根,惟妙惟肖,白炽灯下,简直就像真的一样。那一刻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垂涎三尺,你能听见喉咙里发出的吞咽之声。后来读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里描写小女孩梦见喷香的烤鹅,背着刀叉,在餐桌上走来走去,仿佛那个小女孩变成了自己,自我怜悯中也流露出对小姑娘的无限同情,惊人的想象力让贫瘠的生活,变得更丰富多彩。
饥饿的童年,曾经不止一次陷入到几近疯狂的想象之中。挂在墙上的宣传画,旧迹斑驳,金色的玉米棒子堆积如山,黄灿灿的稻谷装满了粮囤,又大又红的苹果悬在枝叶间,鲤鱼在江水中翻腾,一只肥大的老母鸡领着一群可爱的小鸡四处找虫子,带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浑圆的脸蛋像苹果一样泛着红光……久久伫立在这些宣传画前,脑海里浮现出像云朵般硕大的爆米花,大海碗里盛满了香喷喷的白米饭,苹果堆满桌,脆甜多汁,吃了一个又一个,一条鲤鱼上了盘,鲜香无比,青椒炒鸡块,又香又辣……
少年时代读《水浒传》,看见绿林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情景,依然会像条件反射般地,吞咽着口水,肠胃蠕动加快,饥饿感袭来,四处找寻红薯干,烧土豆,烧毛豆角,甚至想方设法用弹弓打一只麻雀,让父亲帮忙用开水褪毛,然后掏去内脏,抹上盐巴,撒一点花椒粉,用南爪叶包裹起来再糊上黄泥巴,放入灶膛里烧,等到砸开泥膜,剥去瓜叶,顿时香气四溢,风卷残云,父亲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看着我大快朵颐,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愧疚和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小学即将毕业那一年的春夏之交,肠胃不舒服,拉肚子,昏昏沉沉,上吐下泻,浑身无力,大夫说是红白痢疾。母亲始终陪伴在身边,父亲到处找偏方,我躺在床上,虚汗直冒,湿透了衣裤,感觉天旋地转。一个个涡状星云飞速地向外扩张,迅疾连成一片,像高倍电子天文望远镜里一个巨大的椭圆形河外星系,边缘的光带若隐若现,中间部分深不可测,仿佛一个漏斗状的吸力强劲的黑洞。意识逐渐模糊,天地混沌朦胧,隐约可见一轮被云雾遮挡的月亮,高悬在昏昏沉沉的头顶,一个孤独的身影在荒野中被拉长,又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一株古树的影子东倒西歪……似曾相识的梦境反复出现。
吃过裹着偏方的蒸梨,也喝了不少的中药和西药,发烧的时候,母亲一直不停地用温水搓洗毛巾,为我擦拭身上的汗水,发冷的时候,母亲为我裹紧了被子,把我紧紧拥在怀里……刚刚恢复了一点元气,便想去院子里晒一会儿太阳,微风吹过脸庞,软绵绵的身体又变得轻飘飘的,父亲把我抱进屋子,用粗大的手掌抚摸我滚烫的额头,扯着嗓子让母亲烧水熬煮退烧的中草药……我感觉浑身都是一股子苦涩又甜香的药味儿,嗅觉忽然变得十分灵敏,直到现在依然超过常人。
那年刚好是一九八零年,一场重病渐渐痊愈之后,天天喝白米粥,口里便觉得寡淡无味。母亲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腊汁肉,于是父亲像风一样出了家门,去庙场子一家卖腊汁肉的店主赊账买了四两腊汁肉,切成薄薄的片,还带回了调好的汁水,他们把我从床上扶起来,垫上枕头和被褥,看着我缓缓地吃了第一片,又吃完了第二片,互相交换了激动的眼神,鼓励我想吃就多吃几片,我克制着自己留下了两片,固执地让父母也尝尝味道,他们背过身子……几天后,我渐渐地有了气力,很快身体恢复如初。
那年夏天,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我与同学们友好相处,成绩优异,被评为县三好学生,并代表全年级在毕业典礼上发言,记得其中引用过李贺的诗句: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还引用了李白的诗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多年以后我重返故里,拜访恩师,他还提及此事,顿觉时光荏苒,恍若隔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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