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晚宴

沉默的晚宴

在经历了又一次火药味十足的晚宴后，我越发觉得谈话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为了让家庭和睦，我应该试着去学习和掌握这门学问。

这场晚宴上的争吵我要负一半的责任，是我阴郁的脸色引起了父亲的谈兴，我本该更好地控制情绪。但家是一个让人卸下面具和防备的地方，更何况父亲有一双锐眼，知子莫若父，他总能看穿我的伪装。

父亲一定知道我的工作又遇到了烦恼，他装作不经意的问起。我不想谈工作的事，但既然父亲提及，我还是敷衍地说还行。父亲不满意我的回答，他想知道所有，他总是想掌控一切。

他先是以批判我的上级来表明他的立场，让我觉得他和我属于一个阵营，让我放下戒心，引我一吐工作中的委屈和苦水。我已熟悉他这一套钓鱼式的谈话技巧，尽管我竭力避免掉入他的陷阱，但他深知我的弱点，他总能调动我的情绪。很快，我便将内心的不满放大式地倾泻而出。

在了解我的情况后，他在一瞬间站到了我的对立面，无情地嘲讽我的软弱，批判我的无知。他以道貌岸然的政治角度来抨击我的不满和个性化态度，这让我哑口无言，无从反驳，更让我深感一种愚弄和背叛。

我猜想他本是打算通过谈话来化解我的心结，但他没能控制好谈话的走向，最终演变成对我的批判教育。在他眼中，我总是一无是处，需要狠狠地操练。这绝不是一种好的谈话方式，它于事无补，反而火上浇油。我的委屈和牢骚原也不大，冷却两天便能自动熄灭，却在他的扇动下窜出了火苗。他添了更多的柴火，让怒火更旺，并在最后断绝水源，任其疯狂地蔓延燃烧。

一来二去，我的心态失去了平和，言语带有了攻击意味。和父亲的交流目的性更强，非要和他争个输赢。我不再谈论自己的工作，反而抛出一些政治社会类的话题。我故意露出破绽让父亲上当，然后用更宏观更战略的角度抨击父亲小民式的见解，常常辩得他怒目圆睁、青筋暴露。

父亲异常顽固。即便他明知辩不过我，亦绝不认输，我也遗传了他的倔强，所以一旦晚宴时的战火点燃便很难再有平息的时刻。有几次争论到白热化时几近动手，母亲和老婆不得不插手干预才能叫停。为此母亲私下和我谈论了几次，让我停止这种谈话，因为它影响了家庭和睦。

我静下心来思考，发现为美国大选、朝核危机、官员腐败等问题破坏家庭和谐实在是一件愚蠢透顶的事。于是我尽量回避政治社会类话题，改谈旅游、娱乐、育儿等话题。

但现代生活早已不是孤立的事情，它涵盖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旅游会涉及交通、环境、假期安排；娱乐会引出价值和观念冲突；育儿则会谈到政策、体制问题。以上的话题最终又汇入到政治社会等交战话题。于是晚宴时光变成了一场又一场无休止的争辩，电闪雷鸣，以往舒心闲适的氛围再也不见。

沉默的晚宴

毕飞宇曾说男人对父亲的认识存在阶段变化。儿时是依靠和畏惧，青春期则反抗和叛逆，当自己也成为父亲时，会开始理解，并再度回到儿时的崇拜。

但我没有，当我有了孩子，也是一名父亲时，我却对父亲的教育、为人处世方式越发地质疑。这篇文章更表达了我对他谈话方式的否定。我拒绝接受他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即便如此，父亲的影响却无处不在。我拒绝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潜移默化中，我惊恐地发现我的身影和他越来越像。

我极端讨厌他钓鱼式的谈话方式，但我不止一次地把它应用到和老婆的交流中，我伤害了她，并享受这种凌迫他人的快感。直到老婆和我的谈话失去了温柔，也带有攻击性时我才察觉。

随后我发现了更多我质疑和否定的方式在我身上重现。比如善待外人伤害亲人，把教育孩子置入竞争比较的模式，倔强独行拒绝深度交流等等。父亲给我肉体基因的同时，更强加了其他影响，让我越来越像他。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知道父亲是否也有同样的意识。也许这是一名父亲的本能，把自己的一切遗传给下一代，不管好与坏。我必须警惕这种本能，我不希望在孩子身上看到我的不足。

有一点确认无疑，父亲也不喜欢晚宴时的争吵，但他绝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和方式。既然说什么都会陷入争吵，那么沉默成了最后的相处之道。

沉默是金。与曾经欢声笑语的晚宴时光相比，如今的沉默却是一种尴尬。为了缓解这令人不安的尴尬，我和父亲不得不像英国人一样谈论天气。

天气是一个好话题，简单明了，没有歧义。

父亲：都十月底了还这么热，重庆真不愧是火炉。

我：习惯了，一下雨就会立刻降温的。

父亲：一场秋雨一场凉，秋天来了就好了。

我：不，重庆没有秋天，直接从夏天进入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