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风道:“你对蓝衣动心了,是不是?”
沈落枫从未想过,他会动心。
这些年来,因为他是沈家庄二郎,是柳清风的结拜兄弟,是儒雅俊逸的儿郎,时常有人明里暗里提起终身大事,只可惜他并无此心,他甚至以为,或许这一生都会独身行走于江湖间。
如今,柳清风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他实在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沈落枫茫然地看着柳清风,茫然到不知所措,如初出江湖的少年郎。
柳清风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口中却道:“也罢,这种问题是要许多时间去思考的。我问你这个问题,只是提醒你,倘若有朝一日,你面临选择之时,必定要跟随自己的内心,千万不要做后悔莫及之事。”
沈落枫若有所思道:“我知道。”
柳清风再不追问,转换话题道:“蓝衣离开足足半月,暂不知其下落。铸剑山庄那边我会尽力拖延,但最多也只有半月。”
沈落枫道:“我知道了,再等两天,倘若再无消息,我也不会再等下去。”
柳清风点头,他信任沈落枫。沈落枫向来冷静稳重,绝不会在大事上犯糊涂。此次无论蓝衣是否归来,又无论她是否能提供有用的情报,柳清风早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管这件事多么棘手,他绝不能将明月摘星楼置于危险境地,更不能让沈落枫因此事名誉扫地。
明月摘星楼今日显得格外热闹。
柳清风交代完事情踏入后院时,原本应该在院子里做事的人,此刻都在高声说话,闹得院子里如街市一般。他们手里都拿着包袱,七嘴八舌听不真切在说什么。
沈落枫站在一边,看着这热闹的院落,笑意盈盈。
柳清风走到他身旁,说道:“今儿真热闹。”
沈落枫点头道:“是啊。”
柳清风伸了个懒腰,与沈落枫站在一起看热闹。
嵇离的余光瞥见柳清风那张悠然看热闹的笑脸,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然后将他扔进院中的荷花池里,让他好好凉快凉快。可惜,他如今却连脱身都难得很。
得知今日嵇离要与柳清风一同去扬州,这院子里的匠人、楼里大大小小的管事,早早地来为他送行。
这本是一个极温馨的场面,嵇离却在院中上窜下跳地躲避这些热情的家人。
嵇离看着为他准备的这些大包小包哭笑不得,这些包袱里有吃食、有衣物,甚至还有平时用的一些物品,几乎将他房间里的物品拿空了,他有些绝望地想,这些人是不是奉了某无良老板的命令,将他“赶出”明月摘星楼。
这可没那么容易,柳清风从他这里不知讹了多少钱财,在没有全部拿回以前,他绝不离开明月摘星楼。
嵇离被撵到树上,他站在高高地树梢上,瞪着正抬头仰望他的柳清风。见他笑得满脸纯良,无名之火节节蹿高。
掌厨大娘站在树下,悠闲说道:“小嵇离,快下来,大娘给你做了许多好吃的。”
嵇离看着掌厨大娘脸上的笑容和手里的包袱顿觉寒意阵阵,他心中默默发誓,即便天崩地裂,他也绝不下去。
又不免心中纳闷,掌厨大娘的外表明明是一位优雅妇人,穿的衣服是上好的丝绸所制,无论发髻还是妆容,皆是经过精心打理,笑起来更加好看。
这样的人,为何会愿意待在厨房这种脏兮兮的地方。想到那些五花八门的奇怪菜色,嵇离打了个寒颤。
掌厨大娘见嵇离一脸决不妥协视死如归的表情,眯了眯眼,只见她长袖微动,嵇离脚下一动,便从树上摔下。
掌厨大娘手臂微伸,自袖中窜出一根绸缎,从嵇离腰部一直缠到肩膀。又见掌厨大娘轻轻一跃,手臂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稳稳落地。
再看嵇离,他被火红的绸缎捆得如粽子一般,如今被挂在树上。
掌厨大娘笑道:“小嵇离,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站那么高,摔下来我可会心疼坏的。”
嵇离无言以对,只敢暗暗忖道:“若不是大娘年长,与柳清风简直就是天生一对。”
掌厨大娘见嵇离满面忿忿然,不禁道:“小稽离,你在编排我和老板吗?”
嵇离面色一沉,果然这二人都是四只腿的老狐狸变的。
掌厨大娘笑嘻嘻道:“小嵇离在夸赞我的美貌吗?真是个嘴甜的小少年。”
嵇离咬牙切齿。
掌厨大娘又道:“倘若你夸赞我的厨艺,我会更加高兴。”
嵇离顿时黑了脸,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掌厨大娘自包袱里拿出一块糕点,那糕点看上去十分精致。嵇离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自小掌厨大娘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他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越美丽的东西越是剧毒无比。尽管大娘“独特”的糕点吃不死人,却也能令人受尽折磨,三日不知菜滋味。
大娘松手将嵇离从树上放下,拿着糕点走近他。嵇离坐在地上,双腿暗暗蓄力,他在找一个好时机,他要逃,必须要逃。
掌厨大娘笑得满面灿烂,柳清风突然道:“好了,卓三娘你就暂时放过嵇离,等他回来再与他计较,如何?”
掌厨大娘眼珠一转,不知心中又做何算计,笑嘻嘻道:“如此甚好,小嵇离,快些回来,大娘准备许多好吃的等你回来。”
说着,手腕微动,那大红绸缎如蛇一般缩回卓三娘袖中。
嵇离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
柳清风对沈落枫道:“我们先走了,有事找管家。”
沈落枫点头道:“一路顺风。”
柳清风点头,对嵇离道:“阿离,我们出发。”
嵇离道:“沈大哥,我们在扬州等你。”
沈落枫笑道:“路上小心。”
嵇离瞪了眼柳清风的背影,冲沈落枫笑笑,小跑着跟上他。
众人在院中目送二人离去,纷纷散去各自忙碌。卓三娘若有所思道:“这孩子,是不是又长高了?好像又成熟了。”
沈落枫笑道:“夫人为何不与阿离相认?”
卓三娘装傻道:“沈公子此言何意?”
沈落枫道:“您对阿离的良苦用心,明眼人一看便知。”
卓三娘道:“这楼里谁对小嵇离不好?恐怕连沈公子也将他当作自家人对待。”
沈落枫道:“正因为如此,夫人才会纡尊于此,甘愿做一个厨娘。”
卓三娘道:“我怎地越来越听不懂公子所言了。”
沈落枫道:“看似奇怪难以下咽的糕点,实则内有乾坤。夫人之所以将糕点做得那般难吃,为的是掩盖其中珍贵药材的味道。那几味药材长期食用,能让食用者变得百毒不侵。”
卓三娘双目一沉,眼中戾色一闪,手中暗自蓄力,蓄势待发。
沈落枫未有所察觉,继续说道:“想必柳大哥亦是被夫人的良苦用心所感动。”
卓三娘眼皮一震,似有所悟,缓缓收回力道。只见她拢好衣袖,人已笑嘻嘻不见踪影,声音却还飘散在空气里:“沈公子想必饿了,我给你做午饭去。”
沈落枫微微一笑,这院子恢复了平静的模样。沈落枫抬头看着方才嵇离停留的树梢,说话声似犹在耳边。
笑意慢慢地竟消失了,他与柳清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柳清风是真正的随和亲切,尽管总有些捉弄人的喜好,却也从来只是玩笑,不过火,不目中无人。即便嵇离表面上总与他不对付,心里却是对他感情十分深厚的,因此柳清风所在之处,总带着欢声笑语,令人感到轻松。
而他是沈家庄的公子,平时不与人为敌,总笑着面对旁人。沈落枫的朋友很多,但真正亲近的却只有柳清风。他的身边从来没有如嵇离一般与他吵吵闹闹之人,沈落枫突然发现,似乎有什么正在他心里开始萌发,那是什么?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的东西沈落枫从来不会去多想,因为即使是想破头也得不到答案。
所以,他想喝酒了。
沈落枫爱喝酒,却不贪杯,每次只喝到微醺。但能让他微醺的酒,却极少。
柳清风不爱酒,明月摘星楼却藏了不少好酒。可是今日,沈落枫却不想待在这里。
沈落枫走出明月摘星楼,独自在城中闲逛。
杭州风景自是美不胜收,却不知他也成为风景中独特的一抹亮色。
沈落枫一直在走,却走得十分缓慢。西子湖畔的风景醉人,越发勾起了他的酒瘾。于是方向一转,行到人迹罕至处,他知道在巷子深处,有一间小酒馆,那里有对他胃口的纯酿,然而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只听沈落枫说道:“这位朋友,既前来,何不现身一见。”
言语方落,但闻一丝异动,一人凌空而至。
沈落枫打量来人,对方身着红衣黑袍,狭长丹凤眼竟带着一丝妖异。这个人,竟让他想起了蓝衣手中那把梦魂剑。
此人看着沈落枫,似也在打量,却不言不语。
沈落枫笑道:“阁下一路跟踪在下,不知所为何事。”
黑衣人说:“自然是你太有名,而我十分好奇。”
沈落枫未曾想对方如此回答,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倒是黑衣人却笑了,那双眼笑起来越发显得妖异,似乎连眼珠都变了颜色。黑衣人却说:“我叫凤乐,给你带消息而来。”
沈落枫奇道:“不知受何人所托?”
凤乐说:“无人所托,我自愿而来。”
沈落枫说:“既然如此,沈某自要请阁下喝酒。”
凤乐亦不推辞,同沈落枫一起走入巷中,他也知道这窄巷深处,有一间小酒馆。
小酒馆的确很小,因为它只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却连个挡风遮雨的屋檐都没有。小酒馆里只有老板一人,正靠坐在地上,悠闲地晒太阳。见他二人,却连眼皮都未曾抬起过,继续眯眼沐浴柔和的阳光。
二人在唯一那张桌子旁坐下,那老板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拿过手边的锄头,竟开始挖掘脚下的泥土。
沈落枫与凤乐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因这间店破旧不堪而皱眉,更加没有因为老板奇异的举动而诧异。
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这里的时间早已禁止。不远处的掘地之声不绝于耳,四周的空气里多了些泥土的躁动。
老板的动作很慢,却终于在脚下挖出了个坑。露出一截红色的绸缎。老板扔开锄头,用双手在坑里刨了刨,竟抱出一大坛酒来。
美酒上桌,沈落枫拍开封泥,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
沈落枫从桌上取出两只酒杯,凤乐却觉不过瘾,随手取了桌上的碗。
碗中倒满酒,凤乐端过碗一饮而尽。
沈落枫酒量甚好,却极少饮得如此多。因为柳清风不爱酒,也总是劝他少饮酒。如今这般喝酒,竟令他生出初出江湖时的那一番豪情来。
凤乐长相清秀,甚至带着一丝妖异,常被误认为女子。喝酒却比沈落枫更为豪爽,起初只是用碗,如今却直接拎着壶。
这不大的饭馆里,竟因二人拼酒而萦绕着酒香,引得偶尔往来人驻足,见二人饮酒模样,不禁暗道:“豪爽,果真江湖出好汉,竟是连如此俊秀的男子也如此海量。”
沈落枫酒量很好,越喝越清醒,眼眸越发清亮,他看着同样清醒的凤乐,不觉一笑。
凤乐一愣,却也同样露出个笑容,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沈落枫说:“此番你我究竟谁输谁赢?”
凤乐摇头,说:“输赢已不重要,有酒喝才重要。”
沈落枫又笑,凤乐亦笑,二人竟就如此笑出声来。
那老板见二人模样,不禁开口问道:“二位何事如此开心?”
沈落枫说:“为何开心才笑?”
老板挑眉,看向凤乐,说:“这位兄台好酒量,不知可还能喝得下?”
凤乐说:“莫非你要请我喝酒?”
老板点头说:“我要请你喝酒。”
凤乐说:“我却知道,阁下的酒并不那么好喝。”
老板说:“那么阁下喝还是不喝?”
凤乐说:“有酒自然乐意喝。”
老板搬出陈酿招待凤乐,拍开封泥,酒香肆意,凤乐连连叫好。
沈落枫却想起正事来,便问凤乐:“不知阁下带给在下的消息是什么?”
凤乐放下酒碗,冷然一笑,嘴上却说:“蓝衣处境危险。”
凤乐一言,沈落枫变了脸色,说道:“何出此言?”
凤乐说:“自是见过她。”
沈落枫道:“阁下何时何地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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