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书之三十二
在金庸武侠里,当得起英雄之死的,首推萧峰之死。
金书男主都是英雄,令狐冲、张无忌、杨过、陈家洛、袁承焕,都是在江湖发挥了重要作用后飘然地全身而退,最后真正以身殉道的主要是萧峰和郭靖。
郭靖之死是虚写,而萧峰之死,是真正浓墨重彩的正面描写了英雄之死。
正是“敝屐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和“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这两章,成就了《天龙八部》全书,使它力透纸背,气贯古今。杏子林平叛虽然拉风,聚贤庄大战固然神勇,别的作家未必写不出来。但这最后两章,只有金老才写得出来。
没有这两章,《天龙八部》也就是一部寻常好看的武侠小说,无非奇遇、复仇和爱情,最多也就是扫地僧指点的,看破个人恩怨。但有了最后这两章的萧峰之死,那便远远超越了个人恩怨,而指向对芸芸众生的关怀。
扬善除善,保境安民,为朋友赴汤蹈火,对爱人一生不忘。这已经是可以打满分的大侠。而萧峰却远不止于此。
辽主封他宋王,令他领兵南征之时,他举目向南,看到的不是饮马中原、长驱汴梁,而是宋兵辽兵相互斫杀、血流成河,无数男女老幼在马蹄下辗转呻吟;中原群雄来救他时,他站在城门之上,见中原群雄与辽国士兵殊死相斗,充满进退维谷、无法决择的痛苦。这些内心的冲突超越了个人生死荣辱,指向更深的悲悯。
他舍一己之身竭力所救的,不只是朋友亲人,更是千千万万他根本不认识的士兵和百姓。书里说,他在火光下看到前来捉拿他的辽兵诚朴而恭谨的脸色,胸口感到一丝温暖:我若南征,这里万余将士,只怕未必有半数能回归北国,倘若我真能救得这许许多多生灵,皇上纵然将我处死,那也是死而无恨。他想救的,还不只是辽国的士兵和百姓,还有宋国的士兵和百姓。这些人一生都不会与他有任何关系,不会也无法报答他,但这又有什么关系?真正的善念,是爱惜无辜的生命,而不是爱惜特定的生命。
《射雕英雄传》和《天龙八部》讲的都是英雄的故事,皇权政治和雄才帝王,武林社会与侠义英雄,这两条线都写得很充分。于是他们的结尾便有相似之处,有着同样的冲突和思考。郭靖关于杀人无数、征土无算并非英雄的看法;关于大汗一人成名,多少寡妇狐儿血泪的质问,让成吉思汗反思自由一生的功过。而萧峰更进一步,他在郭靖反战思想的基础上,用生命践行了止战的主张。他迫辽主立誓终生不侵宋后,辽兵发自内心的欢呼让辽主反思:萧峰到底对辽有功还是有过?他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宋还是为辽?他自尽于雁门关前,决不是为了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却是为了什么?
这反思的答案其实明明白白,而金老只是用设问来表达对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愤怒和无奈。在拓土开疆建功立业的背后,是百姓生灵涂炭,将士成为枯骨。这一点统治者们不知道么?他们当然知道,只是被自己名利贪欲驱动,看不到别人的痛苦,只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以前一直觉得,《天龙八部》书名和内容没有直接联系。现在明白,金老以佛语做题,是因为他通篇就想写慈悲二字。正如陈世骧先生所说,《天龙八部》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因为金老就是想写一部悲天悯人的作品。
三个主角中,虚竹的慈悲是正面写,从喝水念往生咒,到救天山童姥,到宽厚对待36洞72岛主。这个最崇佛法的小和尚最后的境遇是还俗,我想金老是要借此表达,世事变幻,命运往往不由自己掌控,但无论命运安排你做什么,都当心怀慈悲。慈悲实在于人心一念,并不在出家在家。
段誉的慈悲,是写在他的书呆子气中。我在《段誉:佛之痴》一文中专门写过。
萧峰的慈悲,却是写在杀戮中。萧峰手上并非没有沾过鲜血。从他一岁、父母被伏击起就面对杀戮,从带领丐帮抗辽,到杏子林中为长老们流血赎罪;从聚贤庄里与群雄斗得血肉横飞,到误杀阿朱;从擒杀辽叛军到自尽于两军阵前。步步杀戮,一生在刀光剑影中度过。而他的每一次慈悲,也都在杀戮中。不伤蝼蚁之命的,未必是真慈悲,倒可能是伪善者和投机者。真正的慈悲是萧峰这般,在搏击杀戮中见天地,见众生。
人心之差异,真是天差地别。萧峰宁舍一己之生命,也要惜辽宋之干戈。而慕容家为了复国的皇帝梦,不惜全力挑起宋辽之战。
今天的世界一点儿也不太平,战端和战争的威胁不断见于报端。原因当然是复杂的,但千年以降,有些人不惜枯骨建功立业的想法似乎从来没变过,无论在哪个国家。就像《天龙八部》里无论辽主耶律洪基还是刚上台的宋主赵煦,都欲启战端消灭对方以建立功业。一切政治和宗教,都应该努力阻止这人性中恶的一面。可惜的是,千百年来,利益驱动才是世界运转的规律,政治和宗教,一向是煽动的多,阻止的少,走的都是相反的方向。
即便如此,作为金迷,还是要在岁末郑重致敬死于止战的英雄。
2020年,愿世界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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