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酒尽旧事断，一别永无憾。
我是一位调酒师，总能在店里里见到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年纪不大，却生得千杯不醉的好酒量，结果醉倒在温柔乡之中，被人顺走钱财，闹得妻离子散；有的人哭泣着反复拨打着同一个电话，而电话那头从来没有人应答……人间百态，全都溶在一杯液体之中。
我调得出世间所有的醇酒，可我最拿手的，莫过于两种酒，一杯为“旧事”，一杯为“无憾”。“旧事”饮下，只记起开心的往事，从此活得无忧无虑；“无憾”饮下，往事清零，复归婴儿，无哀伤也无快乐，活在当下，再无遗憾。一般人是不知的，调起这酒多半是客人找我倾诉烦恼，我才会提起。
我看络绎不绝的人群，觥筹交错间，难寻故人也无知音，我也活得潇洒。不为尘世烦恼，不为情所扰，甚好。人间碎银终消散，不如神仙气定闲。
“喂，给我来杯酒。”我正研制新酒，忽听闻这一声，手一抖酒撒了许多。我也没有在意，稍微收拾残局，起身打量着她。她约莫二十刚出头的年纪，怎么来我小店了？
“姑娘要喝什么酒？”“无憾。”声音清脆，没有任何犹豫。“姑娘可有旁人引荐？”我心生诧异，第一次见客人一来就寻这烈酒。“与你无干，你只管调便是。”我见姑娘如此执着，便给她调了杯。她仰头喉咙微动，便一饮而尽。女中豪杰啊！我暗暗赞叹。她性子也豪爽得很，抹了抹嘴，丢下银子便离开了。我笑自己不懂经商，留不住客人，早晚败光积蓄。我大致是往后见不到那姑娘了。
我本是一只狐狸，幻作人形千年，混迹在人群中，混得一些口粮。我做过私塾先生，看学生恨铁不成钢，便觉无趣，匆匆忙忙下了课，让孩童在田园间自由成长，或许还能有点长进。结果好巧不巧被高鼎撞见，写下“儿童放学回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那些父母一看，私塾先生不务正业，提早放学，这还了得！以“子不学师之惰”的名义，把我辞退了。那一年，着实难捱。后来我当过医师，做过警察，看过人世的善恶，懂得人间的悲欢，总觉得无官一身轻，便自己开了这间小酒馆，为人们排忧解难。这酒馆虽不大，但形形色色的人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心事。酒多故事长，我爱听天下故事，若故事荡气回肠、扣人心弦，我大手一挥，免去他的酒费，当做一场交易；若那人无故事，自然是酒钱少不了的。长年累月，我也积攒了不少人脉，便在此定居，再无纷扰。
我生活的这座城叫城北，这里日子悠闲，我乐在其中。我尤爱城北的春。城北春色宜人，这让我想起自己还是狐狸的样子。我爱在草垛里睡觉，醒来一身的花瓣，我抖抖身上的毛，像是抖落一个春天。
城北是座山城，这里日色慢，花开也慢。我常爱在早春去山间走走。山的顶上有一座荒废的寺庙，世人都说没有神明庇佑，时常闹鬼，可我独爱那的幽静，风吹有声，落叶有痕；我爱山涧泉水，春水煮茶，吞吐间便是半壁春色。
春色总在不经意间溜走。我再与“无憾”姑娘相逢时，已经是春的尾巴。那天春雨来得突然，街上行人避之不及，小小酒馆变成了他们躲雨歇脚之处。我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位姑娘。
她神色慌张，没有那日的豪气，衣服湿得滴水，和其他进店避雨的客人不一样。她见我看她，也没避讳，径直朝我走来。还未等我开口，她便小心翼翼开口说道：“我……有一个故事。可否换先生二两温酒？”我请她上座，又将热茶放置她跟前：“无妨，先暖暖身子。”
她端着茶盏细细把玩，恍惚间，她让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山间有树，其名为“樟”。樟之高，直窜云霄。群鸟嬉戏，以其为家。
“无憾”姑娘，是樟树的一小片叶子。她和我一样，也是妖。她说，她是自然的宠儿，在阳光照射和雨水滋润下，无忧无虑地成长，一点一滴幻化成人。树是她的母亲，她有数不胜数的亲人。待她快幻作人形之时，她母亲似乎预感到离别，招来了风，在母亲目送之下，她离开母亲的怀抱，跟随风的脚步背井离乡。而在风过后，她在空中飞舞着，再落地便成了人。“我记得很清楚，”她声音颤抖着，“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三月。”自后，她再也没见过母亲。
她也曾想过翻山越岭寻找母亲，可她凭着记忆再走过来时路，却怎么也走不到那片树林了。我赶紧问她是怎样的树林。她说：“我能够站在枝头看春日暖阳，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光。春日是我最爱的，如同在寒夜沉睡良久，睁眼便是明天。风也温柔，他说他喜欢看我笑，他一来我便冲他点头。往下看是阳光努力透过森林留下的痕，母亲努力地向上生长，四周都有鲜花野蛮生长，各有各自的美，我喜欢听她们争奇斗艳的声音。”她话锋一转，顿了顿说：“你的‘无憾’酒好像对我没有什么作用。我好像没有心……”
我恍然大悟。妖就算化作人，和人也有着天壤之别。对凡人管用的东西，似乎对妖没什么作用。淅淅沥沥的春雨终是慢慢褪去，街上充满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我听完她的故事，我大致懂了她心中的遗憾，我悄悄地对这件事上了心。我借结缘之意，留下了联系方式，告知她小店若有什么活动方便联系。她欣然接受，只是说可能在不久后就要动身去往下一程旅途。时间紧迫，我有些着急。我打算在她动身前，带她看看不曾看到的景色。
数天后，我约她和我一起上山。我们在破旧的寺庙中放声大笑，与神明画押，她祈愿找到家，我祈愿岁岁如今朝，年年皆可期。
很快，我们迎来分别的日子。她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来到我的小店。我邀她坐下，取出我新酿的两种酒，请她一尝。
她还是如之前一样，一饮而尽。我如同一位学生谨慎地询问老师，成绩多少一样，问她感觉如何。她这次让我斟满，细细品尝。一会儿，她才开口道：“一杯给我的感觉是春日暖阳于身，如同我还在树枝上一般；那一杯我说不好，但总觉得浑身充满希望，感觉一切有期有盼。”
我笑着答：“你说得很对。你先尝的那杯，我取名叫‘春日’，而后那杯是‘希冀’。我希望你带着这两种酒，看看春日之景，走过万重千山，游历人间，仍觉得春日可爱，未来可盼。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你的往事，我等你立夏之际告诉我春的趣事，不求春风八百里，只愿春风拂过你眉头，少些忧愁，多些快乐。”
我们在春日里依依惜别，而后所剩不多的春日便失去了什么，总觉得世间故事已经没有了意义，伤春之情也越来越强烈。
日子还是太快。日历上显示过了今天，便就到了“蜻蜓立荷”的时节了。我正在研制新酒，听见小店的门“吱呀”一声。“我们打烊了！”我没抬头，自顾自说了话。
“给我来杯酒。”那人开口。我仍没抬头，嘴角的笑意却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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