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 〔宋代〕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这首《江城子》,千百年来一直被称为悼亡词经典中的经典。时至今日,读来仍让人唏嘘不已。那种痛彻心扉却又无可奈何的怀念和悲伤,力透纸背,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一代文豪苏东坡,十九岁时与年方十六的王弗结婚。王弗不仅年轻貌美,侍亲甚孝,而且蕙质兰心,见识卓著。据说有文人雅客来访,苏轼与客人在厅堂叙话,王弗在帘后旁听。客人离去,王弗能从客人的言谈举止中觉察来人的脾气秉性,品格如何,而且十分准确。苏轼十分佩服,对王弗既敬又爱,两人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与王弗生活的这十年时间,是苏轼人生最好的年华。不论在生活上还是仕途上,王弗对苏轼都有较大裨益。二人甘苦与共,福祸共担,是现实的夫妻,灵魂的伴侣。
可惜天命无常,王弗二十七岁时因病去世。苏轼于而立之年痛失爱妻,悲痛万分。但日子还得过下去,后来续弦,找了王弗的堂妹王润之结婚,育有一子。据说王润之颇有其堂姐王弗之神韵,苏轼对王弗用情之深可见一斑。
没有王弗的日子,苏轼的仕途也不如意。因反对王安石新法,屡遭贬斥,仕途颠簸辗转,于乙卯年(公元1075年)来到密州任职。
当时苏轼38岁。人言在远处想家,在难处想妈。这一年正月二十日,他回首半生,心有所感,梦见已故的爱妻王氏。便写下了这首“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 陈师道语)且传诵千古的悼亡词。此时,王弗已经“玉骨久成泉下土”,身故十年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黄粱梦醒,此言既出,想必苏轼已经柔肠百结,泪湿眼眶。因有新妻娇儿在侧,当然无法时常“思量亡妻”。但有些话,有些感受无法与眼前人讲,却能跟曾经共担苦难的“前妻”讲。这份相知,相怜,想抚慰的心理感受,在苏轼的心里是受压抑的。然而这知心人却十年不见,永远不见了。生死两茫茫,活人痛断肠!尽管很少提及,永远不会忘记。偶尔想起,也不过是“千里孤坟”,万种凄凉,阴阳相隔,难得一见了。
然而梦可怜见。苏轼与亡妻在梦中相见了。一个轩窗梳妆美娇娘,一个灰尘满面鬓如霜。本有千言万语,本有万千情愫,却是无语凝噎,执手相看泪眼。
“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此时无声胜有声。在苏轼的心里,王弗还是旧时模样,那个让他疼之爱之,惜之怜之的爱妻,是他心灵的归宿,疲惫时赖以栖身的港湾。可这十年的坎坷,没有“心灵知音”的陪伴,多少思念,多少委屈,多少心酸,千言万语在喉,无从说起。即使能说,又有哪些词汇能达其心意呢?欲说还休,满腹情意化作一束目光,作深深地凝望,任会说话的眼泪,流淌,流淌,流淌成千年的忧伤。
忧伤的眼泪打碎了梦境,醒来的苏轼更加忧伤。泪眼朦胧,再也看不见梦中那终生不得相见却无法忘怀的面容;心意阑珊,再也留不住梦中那回眸一盼惊诧万分的身影。那面容,那身影,还有他念念不忘的深情,都定格在千里之外的短松冈,一轮冷月独照,荒草坟茔,夜夜哭声。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绝期”。有一种痛,无需外人知;有一种思念,再不敢触及。岁月的流水经过,都沉浸在漫漫的黄沙之中。词人苏轼《江城子》,暮霭笼罩烟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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