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习生

01

江南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

早晨五点半，陈达琦已经背完了三十个单词。穿着两根筋的白色背搭子，一条军黄色旧裤衩，趿拉着一双硬底塑料拖鞋，脚尖着地冲向院子拐角的水池子。嘴里叼着一把牙刷，开始洗漱了。

“哎呦，哎呦……”

陈达琦捂着腮帮子，嘶嘶倒吸着凉风。

“怎搞的？怎搞的？”

郑有德从床上弹起来，来不及整理衣服，一把拉开房门。看见是陈达琦，不再走近。只站在门口台阶上。松垮垮的大裤衩挂在凸起的胯骨上，他往上提了提。很关心似乎又有点幸灾乐祸，脸上挂着一丝坏笑。嘴角一边高一边低。

“没事吧，老陈？这么早哈。哈哈。”

“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背孟子这段话时，郑有德刚才急切的语气，立马变得慢条斯理。边说边做着很标准的俯卧撑。

“一，二，三，四……”郑有德一口气做完了三十个俯卧撑。

陈达琦没有转身，扭头看了郑有德一眼。回他：“能有什么事？谢谢啊。”

声调不高，短促而有力。仿佛胸腔里有些东西要随着谢谢二字喷射出来。

搪瓷脸盆已经溢出来。陈达琦慌忙拧紧龙头，倒掉三分之一的水，将脸盆端起来放在水池边沿。

“搞死人！”陈达琦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牙是不能再刷了，还是很疼。抬手去抽搭在电线上属于自己的那条丝瓜络般的毛巾。

或许牙疼得心烦，也或许讨厌某些人阴阳怪气，用力过猛，毛巾正好刷到水池边沿的脸盆上。咣当一声，脸盆摔在水泥地面上，声响很大，又滚出两米远，泼出的水弄湿了一双雪白的回力鞋。

“哎哎，真无德，你搞么鸟？大清早地，吵死鸟人的，人家还怎么睡。”

屋里的熊勇气呼呼地高声叫骂。

“狗熊，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瞎猫逼眼地。”

床上是躺不住了，熊勇利索地穿衣起床。一套崭新的海军蓝，脚下是一双发半新的三接头皮鞋。

院子里立马响起“咔嗒咔嗒”声响。

鞋钉踏在清晨的水泥地上，好似水珠落进油锅里。整栋院子和小楼都活泛起来课。

02

小楼和院子里住满了补习生。

小楼是民房。三层，每一层相对独立。有长长的开放式阳台。房东兄弟两俩已经成家，哥哥一家住二，弟弟一家住三楼。母亲住一楼。父亲三年前故去了。

兄弟两家都搞船舶运输。常年在长江上。只过年过节的时候回来。弟弟高中毕业就结婚了。先给哥哥帮忙，后来自己独立出来。前两年水上运输生意行情不错，挣了些钱。两人合伙建起这座小楼。近几年又在院子靠墙的空地上盖了四五间平房，打算做厨房卫生间用。

新房盖起来了，只有房东大娘一人常住。看到邻居都把闲置的房子出租出去。老人家有些动心。一来，子孙常年不在身边，孤单得很。二来，可以有不菲的收入。再则，老辈人也觉得，房子是要有人住的，这样才有人气。新房子长期不住人不吉利，也会加速老化的。

趁端午节他们哥俩回来的时候，提出出租房子的想法。

“大宝，二子，我跟你们讲，我想把二楼三楼出租给学生”。

“啊，你败瞎搞吧。新房子租给人家？”没等他妈妈多说，二子一口回绝。

“中啊，不怪好的么。”老大边喝茶边慢条斯理地说着。

“房子要有人住，哈懂？我们常年不在家，时间长了，搞不好成了蛇虫、老鼠子的窝。”老大看着弟弟，像是动员，又像是决定。

“哪不讲呢，一年下来，也不少的钱哎。老周家、刘新发家的房子都租出去了。下街头老谷老师家，离高中还怪远的呢。好租得跟。你们这房子空着不还是空着蛮。”

“讲是这样讲，新房子租给人家，几年下来就搞的怕死人的，不重新装修能住啊，能挣几个钱，还不够装修的。要租你们租。”二子老婆开腔了。

“你死脑筋吧？比空在这块好吧”？老大语气不容再商量。

“我是这样讲讲哦，主你们做。”二子老婆紧跟着补充道。

“就是的，两层楼加院子里，住十几个学生靠得住的。一人六块，十人六十……”大妈已经开始算进帐了。

老大老婆一言不发，和四岁半的儿子做“枪打茅斯缸”的游戏。家里的事情好像与她无关。

03

房子都租出去了。

二楼的胡小军是最后一个来租房的。开学快一个月了。

“大妈，有房子吗？”胡小军边说边从肩头卸下蛇皮袋。满脸是汗。

“呃，有、有吧，呃，你等一下子哈。”边说边进了院子里的厨房。

“谁要租房子？”厨房里走出来一个很年轻的女孩。是老二老婆。

这几天老二老婆在家，是从船上回来去派出所办身份证的。

“是我”。

“啊！是？哦……”胡小军一时间变得局促不安，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一支手紧紧地抓着蛇皮袋子，不停地绞着。直到把“尿素”两个字弄到看不见。

“啊，你……要租房子？”二子老婆似乎有些慌乱，但很快又镇静下来。这点慌乱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本来不打算租出租的，都是崭崭新的，我家二子的新房。我家媳妇都不同意。看你小家伙也不容易。”

“我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拾掇哈子。”

“你没有买床吧？你看这床多好。这样子，你不要买床了，多加五快钱，就算租这个床了。好不好？”

“啊，哦。”胡小军恍忽地应答。

胡小军来这里前，几乎已经把小镇的闲房看了个遍。开学快一个月了。房子大多已经租出去。剩下的房子要么太破旧，要么水电不方便，要么就是房子比较新，价格贵一点的。

暂时也只能住这里了。尽管这里的房租加床租已经高出了他父母的预算。

“暂时就住这里吧。”胡小军自说自话，像是跟自己商量。内心深处其实很坚定。

胡小军上楼。关上门。湿漉漉地身体直接躺到了没有床垫的大床上。

04

古镇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围湖建圩有两千年历史。是长江南岸数一的大圩口。号称十万良田，十万人家。是本县本市的粮仓。区域内沟渠纵横，星罗棋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