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记得有关东方国王的故事。这位国王迫切地想了解人类的历史,一位圣人便给他送来了五百卷书籍,由于国王忙于朝政,无暇批阅,便责成圣人精简缩短。二十年后那位圣人回来了,这本历史书籍己被压缩得只剩下五十卷。可是国王己年近古稀,无力阅读这么大部头的古书,又再次责令圣人删节。又二十年过去了,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圣人只带来了一本国王孜孜以求的历史知识书籍。可此时国王已气息奄奄,行将就木,连这么一本书也没时间阅读了。于是这位圣人把人类的历史归结成一行字,呈送给国王。上面是这样写的:“人诞生于世间,受苦、受难,然后死去。”
人生没有意义,人活着也没有目的。他出生与否,生死与否,都无关紧要。活着微不足道,死也就无足轻重。
在他看来,人生的最后一副重负已经从他身上卸掉;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彻底的自由了。他对人生的理解己化成了力量,一下觉得自己强大无比,同一直在折磨迫害他的命运势均力敌了。因为,假如人生是毫无意义的话,世间就无残酷可言。他所做的,或尚未做的事情都无关紧要。失败不必介怀,成功也等于零。他是暂时占据地球表面之一隅的芸芸众生中的最不起眼的人。他又是全能的,因为他已经从混沌中,探索出人生无价值的奥秘。
“啊,人生,”他暗暗喊道,“啊,人生,你的痛苦与不幸何在?”毋庸置疑的论证,明确地向他表明人生没有意义这个道理,因为,就是这一幻想才使他萌生了另一种想法。他认为,这就是克朗肖赠他那块波斯地毯的原因。这好比织工在精心地编织他的图案时,并非出自什么目的,只不过是满足其美感的快乐罢了。人生也可以如地毯织工这样度过,或者说,假如一个被迫相信自己的行为并不由他自己选择,一个人也可以这样看待自己的人生,即他的人生也不过是一种图案而己。他不需要这样的地毯,也没有什么用途,他这样做,只是满足自己的乐趣,从他自己的生活、行为、感情和思想的五花八门的事件中,可以设计织造出有规则的、精致的、错综复杂和色彩缤纷的漂亮图案。虽然,这也许只不过是他自由选择的一种幻想,只不过是使目光与幻想交织在一起的异想天开的戏法,那也无妨。在菲利普看来,人生确乎如此。在人生毫无意义,一切都微不足道的思想背景下,他认为一个人可以从宽阔无垠的人生中(这是一条长河,既无源头,又川流不息,却不流归大海),随意编织成图案,从而获得个人的满足。有一种最清晰、最完美也最悦目的图案。在这种图案中,一个人诞生,长大成人,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为生存而辛苦劳作,最后死去。然而也有别的样式的图案,既错综又奇妙。在这些图案里,幸福不涉足,成功不问津,但从中可以感觉到一种乱人心思的雅趣。有些人的一生,其中也包括海沃德的一生,他们的人生图案还没织完,就被盲目冷酷的命运切断了。到那时,有人说“这没关系”之类的安慰的话,就令人愜意了。还有些人生,如克朗肖的人生,提供的是一种难以仿效的图案。在人们能够领悟这样的人生己被证明为正当的之前,旧的观念必须改变,传统的标准必须更换。菲利普想,他在拋弃对幸福的懂憬中,也正在抛弃最后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用幸福的标准来衡量,他的人生似乎是可悲的。可是现在,当他认识到人生可以用别的标准来衡量时,他似乎浑身又充满了力量。幸福和痛苦一样微不足道,它们的来临跟人生中的其他细节一样,都被编织进了那精心制作的图案里。霎时间,他仿佛超脱于人生的种种不幸之外,他觉得这些不幸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地伤害他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过是使人生的图案增加复杂性罢了。当生命的终点临近时,他将为图案的完成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它将是件艺术珍品,其美丽将永不褪色。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它的存在,而随着他的死去,图案就立即不复存在了。
对于千百万生灵来说,人生只不过是没完没了的劳作,既不美也不丑。它正如人们接受自然季节的转换一样地被人接受。他不由地激愤起来,因为这一切似乎都是无用的。他并不甘于相信人生没意义的说法。可是他见到的一切,想到的一切,却增加了这种说法的说服力。然而,尽管他心里愤慨,但却是一种愉快的愤慨。要是人生没意义,那么,它也就不太可怕了。他以一种特殊的勇气毅然地面对人生。
现在他唯一感兴趣的是他的健康。他所不屈不挠依恋的一件事,就是活着,就是活下去。尽管生活单调无聊,尽管病痛不断地折磨着他,只有靠吗啡的麻醉才能入眠,他还是要活下去。
每个星期天,副牧师前来向他奉献圣餐,他也常常读一读《圣经》。然而,很显然,还是怀着极恐惧的心情看待死亡的。虽然他相信死亡是通往永生之门,但是他不愿意进入这个门去得到永生。他不停地遭受病痛的折磨,终日被束缚在椅子上,再走出露天的希望已经破灭了,就像他用钱雇来的这个妇人怀抱里的小孩一样。他对自己熟悉的尘世仍然依依不舍。
假如终生老是后悔他所干过的事,那么即使拿到钱也毫无用处。虽然他经常想,后悔是无用的,但有些事情还是偶尔闯入心房,使他心绪不宁。但愿这些事情不负自己的良心。
也许他一生中不曾真正爱过任何人,但是现在他却本能地向人求助。他的手又湿又凉,无力又绝望地握住菲利普的手。这个老人正在与死亡的恐惧搏斗,菲利普认为每个人都得经过这一关。啊,这一情景太恐怖了!而他们竟然还相信上帝,这上帝竟容许它的创造物遭受如此残酷的折磨刀他向
人类不同于野兽,这是多么可贵啊!
人必须吃、喝、玩。假如你把钱投资到公众认为必不可少的地方,你便永远保险,不会吃亏。
他想,现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他要把以往的一切过失、愚行和痛苦通通拋之脑后。那滔滔不绝的河水表明一切都在流逝,一刻不停地流逝着,象征着什么都无关紧要。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充满丰富多彩的前景。
自己立志做的事是何其多,而今成事的又何其少。在他看来,己逝的岁月,完全蹉跎过去了。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们正在重复他当年玩过的游戏,好像自从他离开学校以来,世上连一天也没过去似的。可是就在这个地方,过去他至少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现在却一个也不认识。再过几年,换上别的孩子代替了他们在运动场上玩耍,眼前的这批学生也将会像他现在站在这里这样,是个陌生人了。可是这一想法未能使他得到安慰,相反,只能使他深深感到人人都是人生道上的匆匆过客,每一代人都周而复始地循环着这平凡的一轮。他不晓得他当年的同窗们如今都怎么样了。他们现在也都是近三十岁的人了。有的可能已经死了,活着的也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他们当中或有当兵的,或有当牧师的,或有当医生和律师的。他们都行将告别青春步入不惑之年,变得老练持重了。他们中有没有谁像他这样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呢?他想起了他曾经挚爱过的那个男孩来了。很滑稽,他竟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他的音容笑貌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曾经一直是他的最亲密的朋友,但是他的名字就是记不起来。回顾起他为了他的缘故而曾有过的嫉妒的感情,菲利普不禁哑然失笑,记不得他的名字真令人恼火。他渴望自己能再变成一个小孩,就像在四方院子闲逛的那些小孩一样。这样,他便能避免先前的错误,从头开始,使生活过得更有意义。他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孤独袭上心头。他几乎后悔、抱怨起两年间遭受的贫穷生活来了,因为仅为了要勉强糊口而做出的拼命挣扎,却使生活的痛楚变得麻木不仁了。“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这并不是对人类的诅咒,而是使人类听命于生活摆布的一帖镇痛剂。
他想起了他的人生图案的观点来。他遭到的不幸只不过是精致又美观的装饰品的一部分。他竭力说服自己,必须痛痛快快地接受一切,无论是枯燥无味的还是激动人心的,幸福的还是痛苦的,因为它们为自己所设计的人生图案增添了华丽的色彩。
穷人和富人之间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对比较富裕的人家并不羡慕,因为生活方式太不一样了。他们有一种悠然自得的思想,这种思想使得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显得拘泥刻板,极不自然。况且他们对中产阶级的阔人们有些瞧不起,因为他们蠢笨,又不用他们的双手干活。那些自尊自重的人只图自在,希望不受人干涉。可是多数穷人却想从有钱人那儿揩点油。他们知道该说什么来打动他们,使他们大发慈悲,慷慨解囊于慈善事业,以便获得种种接济。这种益处来自富人们的愚蠢和他们的精明狡猾,他们认为接受它是一种权利。
对这些穷人来说,生活的最大悲剧并非生离死别。生离死别是自然现象,其悲哀痛苦可以用眼泪来减轻;对于他们,生活的最大的悲剧在于失业。
他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出来时一一因为他这一夜几乎没合眼——心里充满着对残酷的世界的愤怒。他知道要寻找工作毫无希望,更有比饥饿更难忍受的凄凉。他暗自庆幸,自己还好不必信奉上帝,要不然的话,眼前这种事情将是他无法忍受的。人之所以能够苟且偷生,正是因为人生毫无意义的缘故。
这些人花时间帮助较贫穷的阶级的人们是错误的,因为他们毫不考虑穷人对有些东西已习以为常,不感到有什么妨碍,却想方设法去加以纠正。结果事与愿违,反而搅扰了他们的安宁,甚至让他们受罪。穷人并不需要宽敞、空气流通的大房间,他们挨冻,是因为食物疰有营养,血液循环缓慢。宽敞的房间反而会使他们觉得冷。他们想尽量地节约用煤。几口人同睡在一个房问里并不觉得苦,他们宁愿如此。他们从出生到老死一刻也没有单独生活过。孤独会使他们受不了的。他们喜欢男女老幼这样混杂居住,而且,可以对周围不停的吵闹声充耳不闻。他们觉得没必要经常洗澡,菲利普还常常听到他们气愤地说一住院还得先洗澡,这既是侮辱,又极不舒服。他们需要的是安稳自在的生活。只要男人有固定的工作,生活便过得很顺当,也很有乐趣。下班后有许多工夫闲扯,再有一杯啤酒喝可就美极了。那些大街小巷更是乐趣无穷的娱乐场所。要看点什么,有《雷诺兹报》和《世界新闻》杂志。可是你瞧,你无法觉察时间过得有多快。事实是,假如你还是个姑娘,读点书也确实是难得的。现在你忙这忙那的,竟连看报的时间也没有了。
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星光在破晓时黯淡无光。河面上漂浮着一层柔缦般的薄雾。河的北岸那些高大建筑物犹如妖岛上的宮殿。一队驳船停泊在河的中流。周围的一切全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紫罗兰色,不知怎的,如此乱人心思,引人敬畏。但瞬间,一切都渐渐变得灰白和清冷了。随之太阳升起来了,一缕金黄色的阳光悄悄地刺破天幕,整个天空瞬时一片五彩缤纷。
然而,怜悯是愚蠢的。菲利普觉得,这些人需要的不是这个。他们并不怜悯自己。他们接受自己的厄运,这是事物的自然法则。要不然,天啊!要不然他们将会大量地蜂拥过河,到庞大的雄伟的建筑物的那端去。他们将会去抢掠、纵火和洗劫。现在天己大亮了,光线柔和又惨淡,河上的雾气稀薄了,轻柔的光辉沐浴着一切。泰晤士河呈现出灰白色,有时呈玫瑰红色,有时呈碧绿色;灰如珍珠母的光泽一般,绿如黄玫瑰的花蕊。萨里。赛德公司的码头和仓库聚在一起倒有一种杂乱无章的美。风景太优美了,菲利普的心剧烈地跳荡着。他沉浸在世界的美之中。与这美相比,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年轻人,刚才我说到你的跛足时有点刺痛你的心吧?”他说。
“当人们生我的气时,总是直接地或间接地这么说。”
“我想他们知道这是你的弱点。”
人生的道路展现在他的面前,时间长着呢,逗留多久也无关紧要。只要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或者在那些生活方式奇特的陌生人群中漫游多年。他不知道他所寻求的是什么,他的旅行将会给他带来些什么。然而他总觉得通过旅游可以学到一些新鲜的生活知识,可以获得解开他刚揭开的奥秘的某一线索,以发现更多的奧秘。即使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也可以消除折磨着内心的不安心理。
我们居住在城市里,我们急需阳光,渴望阳光。城市不是生活,而是一种漫长的囚禁。
那令人陶醉的空气、蛇麻子草和迷人夜晚;那种女性与生俱来的健康的本能;还有洋溢的柔情,以及含母性爱和姐姐情谊的感情。对于这一切,萨利虽没意识到,但他却感觉到了。她心里充满着仁爱,所以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他了。
一切非常清楚地摆在他面前,多年来他梦寐以求的一切终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了。而现在,意想不到的愚蠢行为,又给新的生活设置了新的障碍菲利普坚定地热望过一种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的生活,但又过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激情。他自己也承认这是他从未能克服的一个弱点。
世上只有少数人深切地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并懂得充分地利用时机及时行乐是多么必要的。他就是这种人中的一个。
生活的事实对于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他靠自己的想象力,永远占据着空间和时间这两大领域。他的话真是千真万确啊!你的爱情长存,而她的朱颜永驻。
他送给妻子的结婚礼物,将是自己的全部远大的理想。
回首过去漫长的人生历程,他愉快地接受了人生强加于自己的一切。他接受了使他的人生变得如此艰辛的身体缺陷。他知道,它扭曲了他的性格。不过同时他也发现了,正因为它的缘故,他却获得了给予他无穷快乐的反省能力。没有它,他就永远也不可能获得对于美的敏锐的鉴赏力、对文艺的热爱以及对人生的种种奇观的兴趣。过去他常常遭受嘲笑和侮辱,这使他的性格变得内向,促使他的心里开出永远不会失去芬芳的朵朵鲜花。这时,他明白了正常的人是世界上最罕见的。每个人都有某种缺陷,不是身体上的就是精神上的。此刻,他想起了他所认识的人(整个世界好比是个病房,究竟怎么回事,实在莫名其妙)。他看到了眼前排着一长串人,肉体上的残疾和精神上的不健全;有的是肉体上的疾病,心脏衰弱或肺有毛病;有的则是精神上的疾病,意志消沉或沉溺于杯中之物。此刻,菲利普对他们所有的人都寄予神圣的同情。他们都是盲目的命运的无可奈何的牺牲品。他可以原谅格里菲斯对自己的背信弃义,也能宽恕米尔德里德给他带来的痛苦。他们是无能为力的。接受人们的长处,耐心地对待他们的过错,这是唯一合情合理的事情。他记起了主耶稣临终时说的话:“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展现在他面前的将来的生活,那么荒凉、渺茫,犹如他在鸟迹罕至的大海里航行了好几年,历尽艰难险阻,终于来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避风港。可是当他正要驶进港口的时候,突然刮起了逆风,又把他冲到汪洋大海中。同时,由于迷恋过陆地上软绵绵的芳草地和令人心旷神怡的森林,那浩瀚苍茫的大海使他心里充满着痛苦;他再也经受不住孤寂的折磨和风暴的摧残了。
驱使他想跟她结婚的并不是什么自我牺牲,而是他对妻子、家庭和爱情的渴望。既然这一切似乎都从他的手缝里漏掉了,他感到非常失望。他对这一切的渴求胜过世间任何别的东西。管他什么西班牙和它的城市科尔多瓦、托莱多和莱昂,缅甸的宝塔和南海群岛的环礁湖对他又算得了什么呢?此时此地就是美洲嘛。他认为自己的一生一直信奉着别人口头上或书本上向他灌输的理想,而从来不是出自内心的愿望。他的一生总是被他认为应该做什么,而不是他真心想做什么所左右。现在,他不耐烦地把这一切都置之一边了。过去,他一直是生活在对未来的憧憬之中,而现在,未来却总是从他的身边悄悄溜掉。他的理想呢?他想到了他的愿望,即要从纷繁复杂的、毫无意义的人生事实中,编织出一幅错综复杂而又美丽的图案来。他不是已看到了那一幅简单的图案了吗?一个人生下来,工作、结婚、生儿育女,最后死去,这不也是最完美的图案吗?也许向幸福屈服就是自认失败,但这是比无数胜利还要强的失败。
他们在栏杆旁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特拉法尔加广场。但见马车和公共马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行色匆匆,朝四面八方拥去。阳光照耀着。
尾巴:
长大到什么时候喝啤酒才觉得啤酒不苦的?
发现人生其实更苦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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