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几年前的5月初的早上,巷口老树上的榆钱已经落尽。榆树后面墙缝里的桑树叶子迎着太阳透明的绿着,几粒小小的桑葚子从叶柄处悄悄地长了出来。
照例,我来到父母家里,给父亲做一碗蛋炒饭。
父亲的蛋炒饭很好做,葱花撒进热油里,鸡蛋滋啦一声打进去。一小会儿翻个身,腾出地方,盛几勺饭放进去,加一点儿水,小火盖锅焖一会儿,就得!
父亲挺很喜欢吃我做的蛋炒饭,用他的盐城话说“蛋炒饭,多好吃!”将“吃”说成“七”。带着语调,颇有乐感。
在我们家,父亲是最弱势的一个人。从身体到脾气,都有一种软弱的意味。亦或是身体决定了脾气吧?他从29岁起多次被医院发出病危通知书,却也摇摇晃晃的来到了88岁的年纪。
明亮的晨光从阳台照进来,映在桌子上,有折射到父亲的脸上,那多皱的面孔和唯余单纯的眼睛,专注于眼前的一碗饭。花白的头发,从帽子边缘露出来。粗糙的手端着碗,微微有些颤抖。
父母的早餐各有不同,母亲年龄比父亲小三岁,而活力至少年轻15年之多。吃什么,一般得由她自己决定。
在床上睡着,或者在藤椅上打盹,是父亲的生活日常,一般的早餐后就是他的打盹时间。
可是今天,他直接回到了床上。几分钟过后突然抽搐起来,喊着妈妈的名字,嚷着“救我,救我!”如被梦魇压着那般的艰难。
正在如厕的母亲慌忙走到床边,企图稳住他的身子,可一种非人为可控的力量,控制着高大瘦弱而衰老的身躯,颤抖愈发剧烈起来。
情急之下,我赶紧拨通120电话。半小时内父亲被抬上了救护车,我和妈妈陪在左右。
可该死的菜场路,人头攒动。就是鸣笛警示,车子也只能艰难爬行,救护车的笛声很像父亲的喊声“救我……救我……”凄厉刺耳。
路上我抽空通知到了二位姐姐。
本想到了医院,就能即刻抢救的。没想到急救室医生“见怪不怪”,一切照程序来过。
几个小时过去了,已经出现失禁现象,“坚持原则”的医生还在要求做各项检查、等结果啥的。最后勉强收住在病区重症室。
晚上我们走出病区时,已经到处灯火通明了。回家刚准备休息,突然接到病区电话,需要家属立即过去陪护。
不二之选,这是我的任务。可是我一天劳累下来,不争气的心脏隐隐作痛,吃药也不见效果。
不行就女婿顶上呗,前几年父亲由于心脏病急救需要陪夜时,都是女婿们轮流值班的。
这次住院,我觉得父亲生死难卜,毕竟前面虽然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从没出现过这么衰弱的状况。
这时最能稳住神的,就是母亲一个人了。她从医院回家休息一会儿,然后一切照常。还十拿九稳似的跟我说:“没事的,不要害怕病危通知书,这是他的第八张,会过去的。”
这也让我心头稍微放松一点儿了。
待得天亮,我赶紧去父亲单位报告情况,领现金支票。辗转赶到医院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二位姐姐,被拒在病房外面。
我来了也不例外,我们仨坐在一起看着一方窗户光影移动,等待着什么。
我们彼此心里都有共同的感觉,但没有谁愿意说出来。
下午三点左右,医护户人员走来喊家属说“你们进去看看吧!”
特护病床上的父亲上了呼吸机,嘴角两边是殷殷的红血,已经不能说话了,监护仪器上血氧、血压,心跳都滑到了低值区。
医生走过来说:“就你们三个子女吗?昨晚他一直说小儿子怎么还不来?小儿子一定会来的。”
“小儿子?”我们家只有姐妹三个,可是我明白父亲心目中的“小儿子”就是我。
有一回,我随老年大学旅游班出去玩了几天,回来以后妈妈说你爸想你了,连着几天问我小儿子怎么不来了,我说你哪有儿子?有不就是老三吗?当时母亲还说笑,看你爸爸老了,还想要儿子!
那天下午父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孤单的走了。
当时母亲并不在场,她还在家里收拾匆忙中没有来及带来的洗漱用品,准备送往医院。
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一时慌了手脚。母亲失去了跑到医院的力气,只是嘱咐我们善后。而平时她是个从来不服老的老太太。
送父亲去太平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第一次到医院的太平间,在那个斜坡下的半地下室里。长长的好几个铁皮箱子抽出来一个,把去世的人放进去。
值班的老师傅看出了我很害怕,说“不要怕,今晚就他一个人!”
登记本上签了字以后,我喊了一声“爸爸,我明天早上再来!”转身离开了那个阴冷的地方。
几天忙碌过后,父亲终于按风俗入土为安了,似乎生活可以先到原来的轨道上了。
那天早上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滑出了眼角,先生问我“想什么?”我说“我准备去父母那做蛋炒饭,可是我爸不需要了。”
先生说“是啊,人走了,很多东西都不需要了。可那天晚上我去陪他,他却一直说小儿子怎么还不来?就是找你呢!”
又是“小儿子”。内疚,如蚕吃桑叶那样,沿着一定的路径,慢慢地靠近我的内心。
我真的没有尽到做儿女的责任。
我感觉到,最后时刻父亲一定是带着遗憾走的,而我的遗憾和内疚又何尝不是如伤痕一般,将伴随我的余生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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