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吾生
很多事在当时甚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无法分辨黑白的灰色地带,我记忆里隐藏在阴暗处的少女总是时时在不禁意之间向我投来无助的目光,这使我一次又一次回忆过去看到当时无力的自己。
十年前我目睹的校园欺凌,十年后我才知道何为沉重01
回忆小学时候的过往简直就像在脑内回放残破的黑白默片,我已经不记得我如何度过每一天,我甚至记不起我的悲欢喜乐,那感觉就像在黑暗的房间倒了藏宝箱一样慌慌张张地蹲在地上摸索,一不小心被地上的倒立的钉子扎了手。我才发现我对她的记忆多得难以想象。
那个女孩子来到我们班级的时候,我们已经度过了很长一个国庆假期,她没有自我介绍就被老师领到教室最后一排坐下,没有同桌。
她一头短发,鼻子很高,皮肤很黑,大眼睛乌溜溜地闪着光,嘴巴很薄很小,她长得实在和我们南方小镇上的人不太一样。我现在想想,她应该是少数民族,可能是新疆人。
之后我才知道她的名字,相信班上每个人也都知道了她并且在心里预判了她的地位,或者说老师无声吹响我们围剿的号角。
“魏薇薇,你又不写作业,出来!”
“魏薇薇,你红领巾呢,又拖班级后腿!”
“魏薇薇,你上课不带课本上什么课,所以说外地人啊素质就是差。”
没错,南方小镇封闭且阴暗,镇上的人排斥来本地工作的外地人,或者说是自视甚高而轻视那些人。我深刻地从老师身上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班上的差生和学习习惯不好的学生很多都是外地孩子,他们每次被责骂时老师就会拿他们的身份说事,好像出生地和智商有因果关系一样。
我因为学习较好避过一劫,但是每次听到那样的话,即使我没做错事我也觉得愧疚和自卑,因为老师潜移默化地告诉我出身决定命运,决定你能不能拥有自尊。
我小学的时候老师会体罚学生,我讨厌写作业,所以最讨厌数学老师,她体罚学生是让学生张开手平举着罚站,一旦你手掉下来一点,她就会用教尺“啪啪啪”地把你打上去,我知道那种耻辱和痛苦。一旦受过一次之后,作业这种事就不是什么苦恼了。
但是魏薇薇很笨,她好多次都忘记写作业,老师说她是炸了又炸的老油条,不长记性,该打。每次数学课老师都要先检查作业,她让我们把本子摊在桌上一个一个检查,等她处置完不写作业的学生才开始讲课。
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魏薇薇被处罚时的画面,她之前已经被拉到教室后面罚站过很多次,这次却不同。
老师站在她位置前居高临下地问她:“作业是不是没写?”
“没写完,前面的都补好了。”她怯生生抬头看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老师翻翻她作业本说:“这叫没写完,这里和这里都空白的,骗人精,出来!”
魏薇薇坐在座位上不动,她不愿意被罚就不想起身。她是我们班第一个这么笨的学生。
“我叫你出来,听见没有!我还叫不动你啦,出来!”老师甚至用手去拉魏薇薇,她反而犟的像头牛,坐在位置上怎么扯就是不出去。
我当时觉得她真笨,反抗老师能有什么好结果,还不如乖乖听话应付过去呢
最后就是她整个人被老师从座位上拔出来,然后老师拉着她衣服把她丢到教室外面对她说:“不愿意读书就回你自己家去,外地人来这读书还这么傲,叫你爸把你接回去,别读书了,和你爸卖羊肉串去!”
魏薇薇低着头站在门口扒住门架子不放手,眼泪一直流,黝黑的皮肤红得发紫,她就这样抽噎一节课。我们全班伴着她的抽泣声上完一节数学课,我之前没看见她哭,因为她一直是站在我们背后哭的。
我不知道老师是否考虑过她的行为会引发之后的单方面欺凌,但是现在我回忆老师在我学生生涯扮演的角色,我只觉得充满暴力和偏见。她们从来不知道她们每一次自以为是的教育就像刽子手一剑剑割下我们自由的天性,把我们削减成可以标上“品德兼有”的统一标准的产品。我们是失去侧枝徒留主枝,一味只知向上攀升的听话的木棍子,当然我们现在还只是小木棍。
02
十年前我目睹的校园欺凌,十年后我才知道何为沉重魏薇薇没有朋友,她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呆在座位上度过课间生活,连值日也没有人和她说话。大家都觉得她脏,她皮肤看起来很脏,她衣服从来不换,她书包很脏,她身上有股臭味。
或许她唯一有人陪伴的时候就是和那些没写作业的人一起被罚站的时候。
这只是刚开始的恶梦,她永远想不到之后情况会演化到何种地步。
老师处罚她的次数愈来愈多,甚至撕掉她的作业本丢在地上,那“卡啦”一声蔓延到身边的一切空隙,“卡啦卡啦卡啦”,我听见她无声的身体内发出的声音“卡啦卡啦”。她承受着不应该属于她童年的一切阴暗。
她的课本出现在垃圾桶,她的作业本上出现不知名的黑色脚印,她的书包里出现老鼠,她的抽屉堆满垃圾,她的书包上出现恶心的粘液。
我知道那是口水,班上的男生趁她上厕所时吐上去的,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有什么乐趣,只是他们似乎都通过这种行为为自己打上同一群体的标签,这样她才是唯一落单的可怜人。
我没有参与,因为我属于班级主流小群体之中的边缘群体,我有自己的小伙伴,而我的小伙伴热衷于义结金兰。我只是旁观,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而且我天真认为我没有参与就不算和男生同流合污,我也不清楚她真正面对着什么。
每一次她都没有说话,没有惊吓也没有哭泣,好像面对的这些事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把戏,她总是一个人低头解决那些晦物。只有在她面对着被吐上口水的书包时,她恶心地惊呼一声,然后抬头环视四周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表情,我现在只记得她的那双眼睛。她的眼睛很大,纯净地仿若装下整个天空,她眼里有手足无措,有软弱和无助,有害怕和悲伤,还有愤怒。
我才意识到她独自面对着无数晦暗虫豸凝结的庞然大物,它无法用言语描述也无法准确指出所在,只是那些阴影切实腐蚀她的心,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
我是没有参与,我一直以为自己最多只是站在黑白交界的灰色地带,我没有做错什么,即使我也没有做对什么。现在我想,校园欺凌并不仅仅包括那些明确站在黑暗里产生阴霾的人,还包括置之度外沉默的人。
因为在魏薇薇眼里,我也是那些伤害她的人之一,我无法彻底和那些欺凌她的人分离,我是同伙。
03
十年前我目睹的校园欺凌,十年后我才知道何为沉重我现在关于她的回忆都可以贴上悲伤的颜色,我想她是否在那段日子里得到过一些安慰或者快乐呢?
我只记得她好像很喜欢数学,即使她不写作业,即使她老被数学老师责骂处罚,但是她每一次数学考试都能拿高分,我记得有一次她考了“93”,这个数字带着我的惊讶牢牢印在我脑中。
她喜欢数学课,她上数学课总是迫不及待举手回答问题,她的手笔直朝天伸直,举得又快又高,她回答问题时条理分明且正确。我喜欢她的声音,不同于南方人说话的平乏和缓慢,她的声音很温柔,很喜欢卷舌说话,喜欢一个字赶着一个字说话。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她笑,她回答问题总爱带着笑,或许她天生长得眼带笑意,但是那时候独自站在教室中回答问题的她浑身都闪着自信和喜悦的光芒。
我貌似以前和她说过一次话,我和小伙伴讨论数学题答案的时候,她突然走到我身边插话道:“应该是这样……”
我只记得“应该是这样”这句,后面已经忘记,但是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遭遇而排斥接受和走近别人,她还是个孩子,她也渴望陪伴和友情,她希望得到尊重和帮助。
学期末时她就好像失去新鲜感被丢弃的玩具无人问津,这对她也是好事,因为她不用忍受别人的伤害,但是忍受自己不存在这件事也很难过。
之后她又转学,彻底退出我们的小学生涯,但是我总觉得我在街上见过她,我不知道是我的想象还是现实,那副画面挥之不去。
我路过灯红酒绿的街道时,她蹲在她爸爸忙碌的烧烤摊旁边,在烟熏火燎的昏暗中,她一手攥着一叠零钱一手抓着铅笔在矮凳上写作业。
我一直不曾再见她,那声不曾说出口的再见就这样被现实冲散在空白处。过去的岁月已经过去,只是这段对我来说深深留在脑中无法忘却的记忆,只因为我徒然紧握那段岁月,才不至于彻底被人抛在脑后。
对于她来说,这可能更是不想回忆的过去,
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能包含爱和善良,在满是繁星的夜空下无忧无虑地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亮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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