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格,指人与科技的结合。熟悉科幻作品的人应该会对这个概念感到非常熟悉。在大名鼎鼎的《攻壳机动队》中,人类都或多或少地完成了身体的义体化和大脑的网络化。这可以被视为最典型的赛博格了。而在现实生活,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这样的未来似乎并不遥远——我们已经看到了机械义肢的产生和应用,机械内脏的研究也在进行之中……支持者认为,这样的改造可以提升人类生活质量,让人类超越自我;反对者则认为,这样破坏了人的价值,是对人类尊严的亵渎(有趣的是,两百多年前势不两立的宗教势力与启蒙时代的人本主义在这里建立了一致)
但今天,我不想讨论这种科幻设定下的赛博格,也不想讨论这些玄而又玄的哲学思辩。我想探讨的是一个现实的策略问题,即对于已经在后人类主义视角下成为既定事实的赛博格,其何以成为一条通向激进社会主义(或者随便怎么称呼他,比如赛博无政府主义?)的道路。
首先,让我们先来看看,什么是人类?肉体?心灵?传统宗教和神话里说,人是神明按照自己形象捏造的。希腊人说,人是万事万物的尺度。启蒙时代,人的理性被放在了核心位置。在这些地方,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始终存在着,它独立于万物,高不可攀。
直到十九世纪,达尔文说,人是猴子变的。然后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接着,弗洛伊德用人的生物性本能否定了人的理性。最后,福柯彻底撕裂了启蒙主义下人的地位。“人是近期的发明,并且正接近其终点”,福柯在词与物中这样说。于是,后人类应运而生了。
后人类的第一个命题,就是打碎传统意义上人的界限。后人类主义公开提出了,人不只是这一个身体,人和人所用的工具都属于一个整体。而且人相对于动物体和机器来说,没什么特别的。唐娜哈拉维则在其宣言中写到,“我们都是赛博格”。
但是,直到网络时代的来临,赛博格才真正成为了一种无所不在的现实。互联网的诞生带来的,决不仅仅是一些便利,而是一种根本性的颠覆。
第一个问题,互联网是真实存在的吗?很多人都在说,人们沉迷于虚假的网络世界,对真实世界漠不关心。但这是真像吗?事实上,随着网络生活在日常生活中的比重越来越大,这样的说法是值得怀疑的。首先,网络空间早已经和生产与消费的经济活动不。可分割。网络购物,网络消费,各式各样的购买服务……steam账号,游戏装备,游戏卡片,各种各样完全没有现实物质的事物都可以交易。这种经济活动的确真实发生了,这是不可否认的。至于网络上的社会交往与互动,这是更好理解的一个问题。毋庸置疑,社交网络已经取得了越来越重要的意义。即使是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依然可以在网络上建立起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关系。毫无疑问,在2018年的今天,网络空间成了一张承载着种种社会关系的大网。从这个角度说,既然社会关系全都是真实的,那么网络空间必然也是真实的。
那么,网络空间与后人类有何关系?试想,有这么一个ai,它可以模仿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并且不断发展。你长期以来都和一个网友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后来有一天,她突然被一只狮身人面怪吃了,而你对此浑然不知。在这个情况下,一个ai接管了她的社交媒体。它依然每天发着动态,转发奇奇怪怪的推送,还和你聊天吐槽,甚至还给你发红包……在这种情况下,这个ai是否是真实的呢?如果从一种贬斥了人的“灵魂”或者“神性”这样玄学概念的视角来看,那么它和网络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再换一下,如果是一个MMORPG游戏中的玩家换成了ai?那就更难以描述了。值得注意的是,这并不是遥远的未来。事实上,在2015年,一位俄罗斯程序员因为怀念友人,就开发了一款完全模仿朋友人格和习惯的ai聊天机器人,让死者的亲友有时也在怀疑,他究竟死了没有。从这里,人的界限开始模糊了。
从这里,又有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假设一下,有这么一个人,他全身瘫痪,只能动自己的手指。他的生活就是每天瘫痪在床上,然后在网络上贪玩互联网(水群,打游戏……)。那么,究竟哪个世界对于他而言更加真实呢?
但前面说了,我们今天不想探讨一些哲学玄学问题。唐娜哈拉维将其著作中的章节命名为《赛博格宣言:20世纪晚期的科学,技术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事实上,赛博格何以成为一条政治上的道路,这才是值得讨论的。
在我看来,当前,赛博格最大的意义在于对身份政治的彻底颠覆。
福柯曾说,“当前最重要的不是弄清我们是谁,而是弄清我们不是谁”。目前得绝大多数运动,所建立的基础均是一种“身份政治”之上。就以LGBT运动为例,这么多年的LGBT运动绝大多数都是建立在一种自我身份认同之上。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是勇敢说出“我是同性恋”这样一种认同,因此我们看到了这个标签越来越多越多越多越多(传说已经在有了40多个),这就有了一个问题,当你已经能分出这么多个标签时,这一类标签本身还有存在的意义吗?作为同性恋的福柯就不这样说。通过对历史与话语的研究,福柯发现了,同性恋这个概念不过是在历史中后天形成的话语。它的形成甚至晚到了十九世纪后期。在此之前,从来未出现过一个“同性恋”的身份标签。事实上对于福柯来说,这种身份政治本质上绝非是解放之路,而是恰恰相反,是对人的规训与限制。就如同他所说的,“我认为‘同性恋者’这个词已经作废了,因为我们关于性的认识发生了变化。我们看到我们对快感的追求在很大程度上被一套强加给我们的词汇限制住了。人既不是这种人也不是那种人,既不是同性恋者也不是异性恋者。我们称之为性行为的东西有一个无限广阔的范围。”
福柯致力于用历史的方法推翻身份政治,他晚期对于种族主义和生命政治的研究揭示了身份政治紧密相关社会的微观权力本身。而对于赛博格来说,身份政治的颠覆提供了推翻这种权力的可能性。
以唐娜哈拉维的性别问题为例。长久以来,所有女性主义者都面对着一个巨大的问题:性别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这种生理上的二元对立对于最激进的女性主义者来说也是一个难以处理的问题。但在赛博格的时代,这个问题本身失去了意义,因为性别本身在赛博格中实现了消亡。MMORPG经常被人吐槽是Many men online Role Playing Girls(许多男人在线扮演美少女),这揭示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你永远不知道你在网络上遇见的人的真实性别。这是传统人本主义的观点,他们依然讲人的身体看做是一种神圣的本质的东西。而在后人类的视角下,人的身体并没有任何特殊性,它不过是一部普普通通的有机体而已,可以被任何机械或者其他的东西所取代。因此,用一个网络空间的“化身”(avatar)取代身体是否可行呢?
那么,当我们用网络上的化身交流时,一些根本性的变革出现了。对于化身本身而言,性别不复不复存在了。在现实中,即使一个壮汉自称美少女,社会也依然会用壮汉的标准评价他,但在网络空间,不管他自称什么,我们都会想,“他会不会完全不是自称的那个样子”。既然没有人知道彼此的性别,那么性别就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不是既成的事实。作为性别不平等的生物基础消失了,性别本身也消失了,建立在性别基础上的身份政治与不平等更是无影无踪。类似的,种族不平等也同样可以在互联网上消失。让我们再往远处幻想一下,假如字面意义上的赛博格(义体人)真的出现成为了主流,这种不平等就可以从根本上消除了:既然人可以更换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身体零件,那么性别,种族等等当然都不复存在了。
赛博格的另一个意义在于,它带来了反抗的可能性。传统意义上的社会革命在1968年迎来了它的最后巅峰。在那以后,革命变得支离破碎了。各种各样的新型社会运动逐步取代了旧日风云动荡的革命岁月。借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说法,随着资本主义的控制越来越从生产转向生活,反抗也越来越个体化,去中心化。问题就在于,在这个时代,统治力量随着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强化,个体所能掌握的力量是极其有限的。没有武器,没有条件,没有行动的可能……但是在网络空间,事情并非如此。对于网络而言,在网络上的压制力量要比现实生活小了太多。匿名根本不是什么难题,会写代码的人绝对比会用ak47的人多无数倍,以及一呼万应的组织和传播能力。网络空间极大地打击了传统国家的统治力量,至少目前如此。而且网络空间必然也会反过来回馈现实,看看俄罗斯的telegram事件就能预想到了。赛博格与赛博格的战斗,总是要比肉体和坦克的战斗容易多了。
但是,说了这么多,我们也不能忘记,赛博格只是一条通往激进社会主义的可能的路径。它并不必然带来解放。近些年来,各国国家都在试图加强自己对网络空间的控制能力,大资产阶级也试图将网络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在对现实生活做出了“怎样活”的生命政治规训之后,权力仍渴望将赛博空间纳入自己的管控范围。这表明了,一个赛博朋克式的赛博空间与极权主义结合的世界仍是有可能的。
因此,在赛博格化越来越快速发展的时代,我们需要的是,是把握时间,抓紧这个可能是天赐的良机。我们错过了五十年前的机会,我们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赛博格可以也必须被用来通向激进社会主义,我们也必须从现在开始像保卫巴黎街垒一样保卫赛博空间,否则未来可能会更加昏暗。我们就处在一个转折点上,就用五月风暴的那句充满了奇妙力量的口号结尾好了。
La Lutte Continue!(斗争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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