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城(2)
曾经的西安城可没有现在漂亮,相当破旧。我小时候钻过北门城墙上被谁凿出来的土洞,洞里经常穴居着流浪者。刚解放的西安城,就像一个长途奔袭,汗流浃背,筋疲力尽的汉子,或是和不怀好意的歹人进行殊死搏斗后博得安宁喘息的女子,急需休整将息。城墙大部分的城砖被人抠出来搬回家垫了锅灶或桌凳,墙里面的夯土露出来,就像被扒掉铠甲,坦露脏腑的列兵,和四方城里低矮破旧的民居一道弥漫着百废待兴的气息。
建设需要人手,到处是工地,工作便不难找,这一点和现在有点一样,也有点不一样。那时还没我,家里有六张嘴一睁眼要吃饭,爹一个人干装卸工、零工、小工养活全家,每天累得回来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等开饭就打起瞌睡。娘用红薯叶子或一根白萝卜烧一锅汤,再撒进一把包谷面哄哄六个空空如也的肠胃。娘心疼他,便偷偷瞒着爹去正在重建热潮中的、到处可见的建筑工地找工作。看她瘦小的个子,谁都不敢用她。工友们知道爹不准娘出去工作,也不敢用她。
“我不信干不了,我还是继续找,不让你大(爸爸)知道,也不到他的熟人那儿找。那一次,有个地方急需工人,我帮他们找了很多人去应聘,大家都有工作了,可最后没我,我急了,就去找他们头儿理论,头儿说,你个子太低,太瘦了,干不了。说话时,旁边有一袋水泥,我就说,你看着,过去一下子把水泥扛上肩走了个来回,然后对他说,你看我咋样?头儿愣住了,二话没说马上就给我一张招工表,后来还给定了个二级工!”这是娘最自豪的一幕。被瞒着的爹从别人那儿知道这个情况后,眼里满是惊喜和意外。
“你的能力超乎你想像”,娘在60年前用实际行动示范了现在流行的这句广告语。
娘的城,我的家,在我六岁那年一个闷热的日子里显现了令人窒息的危机。
那天,天气出奇闷热,娘跟爹反常地一起出门。正在墙根阴影下打盹的我瞬间清醒过来, 强烈感到不寻常,一下子直起身子,拉住妈妈的袖子,一定要跟他们出去。爸爸对我的要求一向无法拒绝,虽然捂住肚子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样子,但还是点了头,连带着一声几乎看不出的叹息。
原来,他们是到医院给爸爸检查身体。检查了好久好久,夜幕降临,肚子都咕噜噜地叫起来,他们才从医生办公室里走出来。爸爸手捂住肚子佝偻着身子慢慢挪到我身边停下,没回应我问询的目光,而是侧向妈妈,微微向医生办公室的方向努努嘴,说:去问问,到底是啥情况,你一个人去。
主治医生正在和科主任谈论爸爸的病情,看到妈妈进来,欲言又止。妈妈犹豫地问道:大夫,我家掌柜的是啥情况?
主任手扶着眼镜,遮挡着自己的目光,和气地说:来得太晚了,肝癌晚期。顿了顿,又不忍心地补充道:回去好好养养,想吃什么,想干什么尽量满足他,半年时间总是有的。。。。。不过。。。。会很疼的。。。。。
还是爸爸聪明。妈妈及至这时才确信爸爸的生命已将到终点,或许前面没有得到这么明确的说法时,她一直不肯面对事实。她身子阵阵发虚,腿软地跌坐在凳子上,心脏像被人掏空了似的,揪心的疼,头脸、身上冒出虚汗,脸色煞白。
寒冷的冬季里,爸爸要走的日子眼看临近了。一天,我浑身发冷,在院子里追着亮光光却冷飕飕的日头晒暖暖,一会又浑身发烫,却又抖得筛糠似的。有双有力的大手托起我,一条小被子裹在我身上,然后意识就陷入模糊,朦胧中被包在被子里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上楼下楼,或是突然间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接受医生的检查,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被安顿在了床上,雪白的墙壁、床单,淡淡地、好闻的来苏水的味道,我感到自己很轻很轻,身边的人和物件很不真实,像在梦境中一样虚幻。
我昏睡了几天,谁叫都不吱声,家里哥哥姐姐及他们的同学、哥们、姐们轮番到病床前守着,一面要随时照料我,一面被叮咛,一旦我意识清醒,必须第一时间想办法瞒着医生带我回家,让我能再见爸爸一面。
当我在冷太阳地里发抖的时候,爸爸正在炕上疼得死去活来。从发现病情到最后,为省钱他从没有用过止疼药,剧痛袭来难以忍受的时候,便将头不断撞在炕上墙上,那声音在整个院子里持续而响亮。
爸爸去世之前,我家是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父亲在外赚钱,母亲主要操持家务,父亲对我生活的照料几乎没有记忆。但沉默寡言的父亲就像个定海针、镇山石,在那儿时你不觉的,他不在了,家里的世界就变得轻轻飘飘,摇摇晃晃的。他走了,于我而言,再也没有每天黄昏时,循着自行车的声音奔出去在他包里翻找给我带的或好吃的,或好玩的,然后抱着他脖子腻在他身上问东问西的时候。对娘来说,六个孩子的重担都落在了她一个人肩上。
于是,她更起早贪黑地给单位干,掂起镐头跳进一人多深的沟槽挖土,拼尽全力一人背起一袋水泥就走,有时可以干点辅助岗,看看工棚,收发个材料等。我曾经和妈一起到工棚值夜班,几张草席搭成的人字棚里,砖头垛子上架上木板就是张床,一个蜂窝煤炉子上一壶开水扑扑地开着,大风闯堂而过,将厚厚的棉门帘高高掀起。旷野里有动物的长啸声,妈妈不断侍弄着煤炉子,生怕它熄灭,似乎炉子里的火光和热开水的蒸汽能给我带来温暖和安定,能平复恐惧。
有一年,连阴大雨不知下了多少天,我家唯一的老屋漏雨,房里锅碗瓢盆全上阵,叮叮当当接着雨水,妈妈哥哥不断往房顶一层层苫盖。房子还是越来越倾斜。后来妈妈找单位同事用两根木方斜顶住房梁,防止它突然倒掉。没有多久,木方将受力的那块地面夯出两个坑,原来深深嵌进木方和房梁的钢巴子有的地方都被扯了出来,我们每每进屋前都要抬头看看有何异动,非万不得已大家尽量呆在院子里或在厨房与杂物间劳作。
那是一阵相当提心吊胆的时间。也许就是那阵儿,妈妈经常带我去给爸爸上坟。
七十年代,西安北城墙外,挨着铁路的地方,在一片绿油油的麦地里圈着一大片墓园。没有围墙,墓园周边用低矮的的木栅栏围着。要进去须走过一段土路,晴天时,脚下稍微一动就会带起厚厚的尘土,雨天时从马路走到园子门口就是两腿两脚脚泥。待到从里面出来时,我的高腰雨鞋就变得沉甸甸的.这是回民公墓.爷爷和爸爸都在此安歇.
七十年代,这里属于古城较为偏僻和落后的地界,社会治安案件高发地.每次来时我都提心吊胆。但是对进坟园子倒没有恐惧。因为妈妈说了,害怕啥呢?睡在这儿的都是亲人,将来咱们也要来这儿。
后来再去的时候,到处长着冒过头顶的蒿草,得一边走,一边拨开蒿茅,还要警惕着那些浅黄色的绒毛粘在身上。走一阵子,眼前突然间豁然开朗,就到了。用两根铁丝连缀在木栅栏上的园门只有齐腰高,抬脚就可跨过去,门虚掩着,没有人看守,也没有狗。挪开吱吱呀呀的门,妈妈不像其他人来上坟的时候,要挨个寻着坟头上用木片镌刻的铭牌找过去,她会径直奔着两个熟悉的地方过去,显得熟门熟路。回民的丧事和祭奠都崇尚俭朴,人咽气,给亡人清洗干净,尽快入土为安才是正道,也不主张用多大的声势哭天号地,只是顺应真主的定然就可以了。祭奠时也一样,没有糕点鲜花,水酒鱼肉供在坟前,妈妈每来,道太斯米,默念四句真言,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然后擦干眼泪牵起我回家。
我自始至终有点懵懵懂懂,返回的路上看她轻松的样子我倒放心了。长大后,经常回想妈妈的眼泪,才知道,这些眼泪何其珍贵,就是它们将她心里的毒素畅畅快快地冲刷出来,将生活继续下去。因为知道没有人能够理解和抚慰,只有自己坚强应对。所以,我以后也像妈妈一样,哭完擦干眼泪打起精神,继续去忍受、直面所有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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