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梦不醒

作者: 弱水三千zzy | 来源:发表于2020-11-17 13:32 被阅读0次

    《褪色的军壶》全文三千五百多字,这在当今碎片化阅读时代、网读时代,确属不短的篇幅。这是一个将近半世纪之前的故事,如果算上其中回忆的部分,时间更为久远。那个时代国人的思想刚刚解禁,但某些思维的惯性仍很强大,如果对那段历史涉历不深,可能会有一定的理解障碍,不过文章所揭示出的生活哲理,文字的闪光之处绝对是能够超越时代局限的。

    这是一个并不离奇,也不很惊险刺激的故事,但有胜境,只是抵达胜境的路途可能有些平淡,这就需要读者有一定的耐心,还要有足够的细心,因为这种胜境并不是山水之中奇峰异石的显形突出,这种艺术化的胜境是需要阅读者细心体会和联想感悟的。

    通向胜境的路途虽然平淡,但必不可少,作者是深知这一点的,所以作者在这路途中的表述是精练的,删除了所有的不必要的枝枝叶叶,不经意间也插入了一些风光景点,以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引领大家步入最终的胜境。

    唐大爷的一生是作了一次梦,一个真正美好的梦,一个求真的梦,一个真切明白的梦,一个充满希望并且永不破灭的梦。他情愿这个梦今生不醒、直达天国。

    “小神经”这个名字是值得注意的,作者没有祥写这个名字得来的原因,一笔带过。那台来之不易的收音机和神秘的夜听过程写得也很简略。不过卖了两间祖房,托人从上海买回,寻人启事这些细节似乎毫不起眼,却是大有说头、大有看头的精妙之处。这可能就是作者在路途中特意布置的一些重要的不连续的风景了,稍不留意就会错过。

    通读全篇、掩卷而思,我们可能会有不少的疑惑、不少的纠结。施雨到底是不是新四军女干部,她下落何处?为何一去不返,杳无音信?其实再深入思索一下,我们会发现这些都已不是问题,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已变得不再重要。这也许就是作者刻意要达成的效果,如果施雨的身份和结局最终是一个明朗化的情形,无论是哪一种情形,文章的韵味都会大大的减少,这样的不确定性还会倒逼读者去回看,去思索。当然最需细察的就是唐大爷本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回顾全文我们会发现,唐大爷是相信施雨的,不然他不会那么肯定、那么主动地把最美好、最隐密的心事告之他人。他对施雨的思念是强烈的,与日俱增的,同时又是无可奈何的。变卖祖屋换买收音机、夜听寻人启事,这些都是思念强烈的证据,同时也是他万般无奈的表现。在面对县文化馆军转干部的质疑时,唐大爷的心念是否产生过动摇?疑惑是会有的,只是历经几十年的风雨,在唐大爷的心里,施雨已成了一种寄托,甚至是生活信念的一种存在,她的身份对他来说已不再重要,一念永存,爱恋长伴就是他余生中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幸福。青春何处不浪漫,无论穷乡僻壤,无论富贵贫贱,对于唐大爷,施雨就是一个不逝的情怀,不老的青春。有了这些,赤色群众的称号和待遇都是微不足道、可有可无了。

    施雨的身份实难确认当在情理之中,我倒愿意这是作者的有意模糊,我更愿意唐大爷也同样模糊了施雨的身份,而且还能继续坦然当初的救助,无怨无悔,爱恋不减。施雨无论是谁,唐大爷当初的救治都是正确的,只是当年无人敢想,无人敢说,反而质疑施雨的身份成了一种正当,成了一种理智,成了一种聪明,而能够清醒地否认这样的正当,让人性的光辉照彻普天大众,才是最能抚慰人心的畅快之事。唐大爷拒交军壶,甚至连拍照也不允许,宁愿它化为灰屑同归天国,这不仅仅是在坚守一份具体的信物,其实他是在坚守一份美好,一份天真,一份人性中最基础、最单纯、最可贵的善良。

    褪色的军壶,褪去的是包装,褪去的是外加的修饰,坦露的本真,物质的本真,生命的本真,岁月的本真。

    胜境在哪里?我只知道那里有明媚的阳光,有青春的呼吸,有普普通通人类的气息……………

    附原文:

                  褪色的军壶

                      作者:花善祥

    这是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

    县里进行“老案复查”工作后,决定对“赤色群众”、“老党员”、“小乡干”这三种人发放生活补助,每人每月十五元至五十元不等。杨树庄上的“老党员”、“小乡干”的对象都确定了,就是“赤色群众”未落实。县里干部说,杨树庄是革命老区,不可能没有“赤色群众”,要求杨树庄认真细致地查找,决不能让“赤色群众”认为我们共产党忘恩负义。这项工作落到了我的手上。

    我是土生土长的杨树庄人。由于在镇政府从事文化工作,参加编写过本镇革命斗争史,熟悉一些情况。我也很乐意做这项工作。接受任务后,天天找庄上年纪较大的老人谈心聊天,试图从他们口中找到一些线索。

    一天下午,庄上八十六岁的唐爷爷告诉我:“我听‘小神经’说过,他曾经冒死救过一个新四军女干部,你去找他问问吧。”

    “小神经”是唐大勇的绰号。他年近古稀,孤身一人,常年住在生产队社场上(打谷场)负责看场。虽说联产到劳后社场废弃了,但他仍然住在那儿,种了亩把地,养了十几只鸡和鸭,日子清苦一些,倒也逍遥自在。由于他平素极少和人交往,言行举止有些怪怪的,整天抱着个“红灯”牌收音机不离手。那收音机是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花了六十块钱,那钱是他把两间祖房卖了得来的。到了晚上,收音机不知收的什么台,嘈杂声特别大,偶尔听到播送寻人启事的一两句。曾有人怀疑他收听敌台,向大队治安主任报告,好在唐大勇是贫农成份,大字不识几箩,也没有追查。他仍然在夜晚收听,乐此不疲。庄上人觉得他神经有些问题,但又不疯不傻,就送他个“小神经”绰号。他倒无所谓,不急不恼,你喊他应。

    我有些兴奋:唐大爷德高望重,他不会口出诳言;“小神经”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肯定不会瞎编故事而抬高自己。我急冲冲赶往“小神经”居住的社场。

    社场是两间小土屋,孤零零的,一点不起眼。屋后十几棵槐树、苦楝树高大挺拔,充满生机,树脚下有几只老母鸡在悠闲地觅食。“黄沙吹老了岁月,吹不老我的思念。”收音机里传来委婉哀伤的歌声,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歌。

    “唐大叔,唐大叔。”我喊了两声,不见回音,快步走向小屋。

    “你……你是小王,怎到我这儿来?”

    我见到唐大叔后并没有开门见山讲明来意,跟他东一句西一句拉开了家常。他并不像庄上人说的那样不喜欢和人说话,更没有神经的迹象。说到他的鸡鸭和屋后的树、田里的庄稼,脸上荡漾着甜美的笑意。

    “我那芦花母鸡生五个蛋才歇一天,我那白花母鸭天天生蛋,难得歇一天。”他充满了知足感和自豪感,满是皱纹的脸庞泛起阵阵红晕,他似乎有点醉意了。

    只见他转身进里屋,出来时手上多了个褪了颜色的军用水壶。他不紧不慢地拧开水壶盖,捧起水壶仰头咪了一口。我闻到一阵浓烈的荞麦酒香味。

    “唐大叔你喝的是乔麦酒。”

    “呵呵,呵呵,看来你是酒行家。”唐大叔笑眯眯地举起水壶,“你也来一口!”

    我摆摆手表示谢绝。

    “噢,你们讲卫生,我来拿个碗倒给你。”

    我生愁唐大叔产生误会,赶忙接过水壶,仰头喝了一小口。

    “好酒,有劲!”

    我情不自禁地端详起手中的水壶。这水壶是军用的,确定无疑,金属外壳,是铝材质,瓶盖是硅胶垫作为密封材料,外壳的绿色漆已褪尽,坦露出白色的铝壳。我一边看,一边用手抚摸,猜测这水壶的来历。我知道唐大叔从未当过兵,他家族中也从未有人当过兵,而且凭我的判断,唐大叔这水壶绝不是新中国成立后制造的军用水壶。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水壶有故事,甚至是大故事。

    “唐大叔,你这水壶是从哪儿得来的?能告诉我吗?”

    唐大叔的脸色慢慢地静下来,限入遥远的沉思。接着娓娓地向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那是一九四八年的冬月初八,我记得真真的,那年我二十二岁。那天一大早,三十里外的汤桥方向枪炮声不断,庄上人都吓得躲得远远的,我家只剩下我一人看家,我家有个地下室,是藏酒的。哦,你不知道我家祖上是开酒坊的。白天我躲在地下室一天,晚上才敢出来透透气。我走出地下室,推开后门刚跨出一步就被绊了个大跟头。我定神一看,后门口躺着个满脸血污的人。我壮着胆子摸了摸那人的鼻子,还有鼻息,起紧抱起那人,关了后门进了地下室。等我点上灯一照看,吓得我三魂丢了两魂:那人是个姑娘。我的天啦!这怎么办?脸上的血污还好,一条大腿的大半被血浸透,裤子硬得像搓衣板。我手脚慌乱,心都要蹦出胸膛。突然想起来用红糖水可以救昏迷的人,赶紧走出地下室,冲了一碗红糖水给那姑娘灌下去。不一会,那姑娘慢慢睁开眼睛,轻轻地说:“大哥,救救我。”在那姑娘的指引下,我用剪刀把她的裤子剪开。天啦,我又羞又怕。她那条大腿肿得发紫,我用荞麦酒为她清洗伤口。那姑娘真硬铮,一声不吭,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滚,她那小手揪住我的脚拐,揪得我好疼好疼。第二天,我按照那姑娘的吩咐,到大渠边釆来毛芹捣烂敷在伤口上。那姑娘说,毛芹是治创伤的中草药,十分有效。一天敷三次,夜里再敷一次,还真有效,半个月后那姑娘的腿消了肿。姑娘要赶部队,我怎么留她,她都不允。姑娘告诉我,她是无锡人,叫施雨,乳名叫小雨,已经二十二岁了,没有婆家。她说,忘不了我的救命之恩,一定会再来找我。她身上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唯有一只军用水壶。她十分坚决地要把水壶留给我,说是看到水壶就像看到我。她还跟我要一样东西留着纪念,也作为日后再见面的信物。我想了想,就把我家祖传的旱烟杆送给她。你可别小看那支旱烟杆,那五寸长的烟嘴可是蓝田玉做的,在杨树庄找不出第二支。我找出妹妹的一套衣服给那姑娘换上,在一个漫天大雪的夜晚,划着一条小船把那姑娘送到六十多里外的泰州。临走时,那姑娘泪水流了一脸,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我为她用酒清洗伤口时都未流一滴眼泪。她对我说:“唐大哥,今生今世不会忘了你!日后,我凭这支烟杆找你,你要保管好我的水壶,我们不见不散,你莫让我上望夫台哦。”小王,我不知那姑娘说的“望夫台”是什么意思,日后问了几个识字的人,他们也不知,再后来又问过多少次,终没有人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倒有人说我是“小神经”,你有文化,你懂吗。(我当然懂这个典故,于是就讲给唐大叔听。唐大叔听了,无语凝噎。)

    唐大叔的故事讲完了,我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告别唐大叔后,我火速整理好材料,并找唐大爷做了笔录,作为旁证。唐大叔“赤色群众”的材料报送到县里,很快就被批准通过,镇政府每月发给唐大叔十五元生活补助。

    事情到这儿应该结束了,谁知一个意外让唐大叔的故事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

    原来,县文化馆的同志得知唐大叔冒死救女新四军干部的事迹后来杨树庄釆访唐大叔,意欲以唐大叔为原型创作一个小扬剧。县文化馆的那位同志是个军队转业干部,当他看到唐大叔的军用水壶后就断言:这水壶是国军一贯使用的,绝不是新四军使用的。而且他还查阅了相关资料,汤桥战役的双方是新四军和国军,那场战役是国军大败,落荒而逃。这样说来,唐大叔冒死相救的就不是新四军,而是国军,那么,唐大叔非但不是“赤色群众”,倒成了“黑色群众”。

    县里为慎重起见,决定从唐大叔手中拿来水壶,让有关专家来鉴定。县里干部把拿水壶的任务下达给我,因为县文化馆的同志当初说了八大船好话,让唐大叔把水壶给他到县城拍个照,唐大叔坚决不同意。我十分犹豫和纠结。我希望唐大叔冒着生命危险救的那姑娘是新四军,我还认为,即使那水壶是国军一贯使用的,难不成就没有可能是新四军从国军手中缴获的?那场战役国军大败,难道新四军就没有一个受伤的?我虽然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但还是出于义愤,我把我的意见和看法写成材料交给县里和镇上,还给了县文化馆一份。县里干部说可以考虑我的意见,但仍坚持要拿水壶交专家鉴定。我认为鉴定毫无意义。

    “小王,你想想看,假如唐大叔救的真是新四军,怎么解放这么多年了,那姑娘一点音信没有,也从未到杨树庄来找过?我们共产党人不会这么忘恩负义!只有她本来就是国民党兵,多少年来才不敢露面,更不敢找唐大叔。”

    在我看来,这是混账逻辑。但上级命令不可违,我硬着头皮去找唐大叔。

    我见了唐大叔后,婉转地向他说明来意,并告诉他,如不交出水壶,那每月的“赤色群众”补助可能会被取消。

    “取消就取消吧,当初救她就没想到有什么好处。”

    唐大叔那毅然决然的态度,使我的脑海中陡然冒出个猜想:凭唐大叔这个人怎会单身一辈子?他可是有模有样,勤劳朴实的庄稼人啊。会不会为了那姑娘“常存抱柱信”?烟杆,水壶,是他俩的信物。不见不散,是他俩的誓言。我实在不忍心再逼唐大叔交出水壶,说了句“大叔你保重,藏好你的水壶”就离开了他。唐大叔听了点点头,一双干枯的大眼里噙满泪水。

    我在向县里汇报时,撒了谎:“唐大叔的水壶被外地收古董的人用二十块钱买走了。”县里干部似信非信。后来,县里决定停发唐大叔的“赤色群众”生活补助费。唐大叔一句话都没说。

    唐大叔前年以九十八岁高寿辞世。遗体火化时多了一只褪色的军壶。他的远房侄儿说,唐大叔在世前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和水壶一起火化。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真梦不醒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uhgobk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