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年春节,我回家过年。长时间开车,有些疲劳。车子进入小区,胜利在望,我的心情有些急切。
小区的路有些窄,勉强能错开对面的车。两车交汇的时候,边上连一辆自行车也无法通过。我的前面有一位穿着天蓝色制服,骑着一辆老式半旧自行车的女士。
我几次想超过她,对面总有车,只能在后面跟着。真晦气,快到家了,还有人膈应我,一路嘀咕着,真希望她马上拐个弯,好给我让路。谁知她却丝毫没有拐弯的意思,一直在我前面不紧不慢地骑着。
前方那栋楼就是我家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在我该拐弯的路口,她先拐了弯。嘿嘿!这是要跟我死磕到底呀。
我跟着她拐了过去,我的车身还有一半留在门外,她却一抬腿,下了车,停下了。她弯腰锁车,我急了。
“唉!我说你怎么回事?停在这当不当正不正的地方,我怎么进去?”我摇下车窗,怒不可遏。
她好像受了惊吓,来不及看我,慌张地搬起自行车往墙边靠。我路过她身边时,眼睛的余光扫到了她的脸,心里猛地一惊。
怎么会是她?
我把车开进院子,发现了一个停车位。车技一向不错的我,连倒了三把,还险些蹭到旁边的车。
我下了车,楼前已不见了她,只剩下那辆大自行车孤零零地靠在墙边。
我拎着箱子上楼,走到二楼楼梯拐弯处,听到有人说话。
“张阿姨,我来查一下水表。”
“等一下,我给你找个鞋套。”
“不用,我自己带着鞋套呢。”
“你们的鞋套,我不放心,还是用我家的吧。”
她只能站在门口等,我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转过头来,看到了我。
“你,家住这啊?”
那张不算俊俏的脸,虽然被无情的岁月刻上了一道道沧桑,还是能找回当年的轮廓。她的眼神里,略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就消失了。
“对,楼上就是我家。你这是,查水表?”
“对,没别的本事,混口饭吃。”她苦笑了一下。门开了,她接过一次性塑料鞋套,麻利地套好。
“我先干活,回聊。”她的身影闪进了张阿姨家,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的心也跟着震了一下。
02
她是我高中三年的同学,叫许丽丽。上学那会儿,她的爸爸是个大领导,经常开豪车接送她。她的零花钱总也花不完,经常请我们吃饭,送我们礼物。她的穿着打扮是全校公认的无与伦比,她是当之无愧的校花。
她在我们这些普通学生的眼里,简直就是女神,公主,过着锦衣玉食、令人羡慕的生活。我对她有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仰视感。从来没有想过能跟她有什么瓜葛。
高二那年,文理分科,她选择了文科,而我选择了理科。有一天下了晚自习,我没有着急回宿舍,打算把那道物理题攻下来。我聚精会神地画着图,不知啥时候,许丽丽不声不响站在了我身边。
我不解地瞟了她一眼,没打算停下手中的笔。
“真用功啊!就剩你一个人了。”
我这才发现同学都走光了,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她 。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会儿就走。”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方型的盒子,轻轻放在我桌上。
“你英语听力不好,送你个复读机,对你有帮助。”
我像触了电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
“不行,我不能要,这个太贵重了!”
复读机对我来说,是个奢侈品,它的价值是我好几个月的生活费,我和她非亲非故,连朋友都算不上,怎么能要她的东西?
我把纸盒递给她,她不接,我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执意不收。
她站起来像一阵风一样跑开了,清脆甜美的笑声丢给了我。
“这是我付给你的补课费,以后每周六你要给我补一次数学,我可不想总不及格,哈哈哈哈……”
我望着她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来。
此后的每一个周六晚上,我都会被她带到学校附近的一栋高档居民楼里,房子很大,却没有人住,桌子上地上总是蒙着灰。
她把洗好的水果、各种小零食、饮料放在一个宽大的写字台上,搬过两把椅子,示意我和她一起坐下。
起初,我不知道怎么给她补,就把课堂上老师讲过的内容再给她讲一遍。兴许是我的表达能力不好,我讲完了她更糊涂了。后来我找来一些习题让她做,我根据她的错误有针对性地教她,这个办法很有效,她很快理解了相关知识点。
再后来,她做整套数学模拟题,我带着耳机听英语。她做完了我给她批改、评分,然后再给她讲解一下错题。一个学期下来,我俩的学习成绩都提高了不少。她的数学不仅及格了,还得到了八十多分。而我的听力因为有了复读机的帮助,也不再给我拉后腿。
我俩学习之余,也会煮个泡面,煎个鸡蛋填一下肚子,偶尔她也会带我去楼下的麦当劳改善一下伙食。接触久了,她不再高不可攀,我俩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她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把我盯得混身很不自在。
我慌乱地检查头发有没有乱,衣服扣子有没有扣好,鞋带有没有开时,她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两只灵动的大眼睛放着喜悦的光芒。我看着她白皙的脸庞和隆起的胸,好几次想入菲菲。我真的想过和她有个未来,但我总感觉难以启齿。
高考前两天的那个下午,学校给我们放了假。我和她在那栋房子里,做完了最后一套模拟试题。我们想放松一下,打开了客厅的音响。一首舒缓的《外婆的澎湖湾》流淌在房间里。她伸出右手,略微躬身,微笑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是她在邀请我跳舞,可是我从来没有跳过,立刻脸红心跳,不知如何是好。
“来,我教你,这是平四的舞曲,很容易。”
我被她拉了起来,走到客厅中央。她抓起我的右手,放在她的腰间,她的左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的左手和她的右手握在一起。
“看我脚下,我退你进,我进你退,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对,就这样。”我低着头,笨拙地跟着她数数。
“太棒了,你是个天才!哈哈哈!”
“抬起头来试试,我来转一圈。哈哈,我太开心了。”
她像一只欢乐的小鸟,拉着我满客厅飞,她的裙子像一把旋转的大花伞,美丽飘逸,香气扑鼻。她的笑声如同天籁一般,我陶醉其中。
“哎呦!你踩我脚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踩疼了吧?”我慌乱地道歉。
“哈哈哈,没事没事,继续,别停啊!”
03
那天下午,是我俩玩得最开心的一次,她第一次伏在我的肩头,我闻着她的发香,真希望时间能够静止在这里。
我的美梦被她爸爸的开门声打碎,那个高高肥肥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门口,两只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爸,你怎么来了?”许丽丽急忙放开我,跑过去关掉了音响。
他爸爸虎着脸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去,半晌才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一旁的我,像个查户口的,问了我个底掉。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房屋几间,地有几垄,兄弟几个,父母如何......
我尽量掩饰自己的紧张,故作镇定地一一作答,我的手心里出了很多汗,心里的小兔子也一直狂跳不已,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那是一段狼狈不堪的经历,直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心有余悸。
那天,我灰溜溜地离开她的家。关门的瞬间,我瞥见了她的泪眼,我的心剧烈地疼了起来。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我冒着大雨一边奔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啊~啊~啊~
我跑了很久,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雨水无情地敲打着我的全身,透心凉是我全部的感受。我跑回了家,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娘端来的饭我一口没吃,整夜未眠。
我翻来覆去地想,终于想明白了。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学,用实力向那个男人证明,我是有能力给他女儿幸福的。
两天以后,我发着高烧参加了高考。没想到我的成绩出奇地好,我考上了一所全国顶尖大学,而许丽丽只考取了自费的幼师学校。
大学四年,我们书信往来,鸿雁传情,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异地恋。我毕业后继续读研,她则进了一家有名的幼儿园,做了一名幼师。
毕业前夕,我突然联系不上她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全部失灵,我发疯似地寻找她,甚至发动所有同学帮我联系她,但始终未果,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几个月后,一个发小给我打来电话,告诉了我关于她的所有消息。她的父亲贪赃枉法,锒铛入狱,全部家产只剩下两间低矮的小旧平房。幼儿园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她开了,她把自己嫁给了愿意帮她家免费修水管的水暖工。
我带着对她的思念和不解,度过了一段极其灰暗的日子。之后我努力把她从记忆里清除,开启了新的人生旅程。我顺利进入到理想的工作单位,娶妻生子,升职加薪。
04
我回到家里,爸妈不住地问长问短,我却支棱着耳朵等着敲门声。终于来了,我跑过去开了门。
她冲我笑笑,“有准备鞋套吗?”
“不用不用,进来吧。”我闪开门请她进屋,她却从包里掏出一对塑料鞋套麻利地套在脚上。
“那我用自己的吧。”
她熟练地走进我家厨房,拉开水池下面的门,蹲下身,探着头,用手电照着水表。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消瘦的脊背,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年的女神,公主,金枝玉叶,竟然沦落到穿着粗鄙的工作服挨家挨户查水表,无情的命运可真会捉弄人。
她站了起来,拿出一个POS机,飞快地打出一张长条形收费单递给我。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这个工作很辛苦吧?要不我找人打个电话给你调一下岗?”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语无伦次地问了几个问题。
“不用,自食其力,心安理得,我还有两栋楼一百四十多户,今天必须查完,抱歉,我先走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咚咚咚的下楼声却久久地敲打着我的心。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更没想到和她见面是这样一种方式。我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也许她只是我人生旅途中一位匆匆的过客,也许我与她的那段缘,就该那样短。我如今能给予她的,也就只剩下祝福了,祝她的后半生,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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