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爱情是病，你有药吗？

因为前段时间看完了《百年孤独》，沉迷于马尔克斯老爷子华丽写意的笔触无法自拔，于是又一口气看完了《霍乱时期的爱情》。只不过，看之前从各大书店的推介语都是诸如“人类最伟大的爱情故事”云云，本是抱着要被彻底感动一把的心情翻开书页，没想到读罢后情绪却是别样的复杂。

我觉得马尔克斯这本书里所讲的爱情，确实是需要年龄和阅历来理解的。以我不到三十岁的爱情经历，还远不够领会等待、坚守、病痛和苍老之于爱情的意义。我顶多就和年轻时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般，仅仅拥有对爱情的美好幻想以及自以为伟大的、奋不顾身的冲动，而这正是马尔克斯在这本书里想要打碎的东西。

年轻时所想的爱情，不外乎怦然心动、山盟海誓、矢志不渝。然而马尔克斯谈论爱情，却始终围绕着两个令人谈之色变的词：疾病与衰老。

全篇第一句话开宗明义：

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

马尔克斯写的爱情，是伴随着痛苦，能够消磨意志、摧垮肉体的“疾病”。作者从书名开始就有意将“爱情”和“霍乱”联系起来。男主角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身材瘦削、严重便秘，并且只要为爱情所困就会脉搏微弱、呼吸急促，甚至上吐下泻，像极了霍乱的症状；城里许多人因爱情的不幸宁愿选择服用氰化物祈求解脱；路上经常可见死于霍乱或是不堪病痛自我了断的尸体……作者营造种种疾病蔓延、落魄萧条的迹象，为的就是将爱情带到这个悲凉而慌乱的舞台演出一场荒诞剧。在这里，爱情和传染病一样，让人猝不及防又无可奈何。

爱情是病，你有药吗？

故事的前半部分很简单，一个年轻又富有诗意的男人，与女神擦出的爱火却因家庭原因被熄灭，女神嫁给了高富帅。如果这是一部爱情题材的小说，那剧情的走向是不是应该男主角为女神守身如玉，在寂夜孤灯下苦等半个世纪，女神蓦然回首，他仍静立在灯火阑珊处？不，如果对读者那样友好，就不叫马尔克斯了。老爷子选择了一个恶趣味的方式让阿里萨度过这漫长的半个世纪。他本想借助他物麻痹自己的欲望，却终没抵住肉体的诱惑。他四处猎艳，尝尽天下爱情滋味：热烈的、浪漫的、禁断的、放荡的……看啊，他对心中的女神如此不忠，放浪形骸，这是真爱吗？

在我看来，这些只是阿里萨寻求爱情解药的方式。如果有这么一段经历，能够让他甩掉脑海里费尔明娜的倩影并沉醉于当前的享乐，那他的病就将得到治愈。但遗憾的是，622次记录在案的露水情缘，肉欲的尽头始终是灵魂的空虚。阿里萨此刻应该是悲喜交加的，喜的是他证明了自己对费尔明娜的爱不是年少的一时冲动，而是旷日持久的、经得起岁月考验的感情；悲的是他知道自己患上了“绝症”，费尔明娜是世上唯一的解药。你问难道整个国家找不到比费尔明娜更优秀的女人？有，当然有。可是解药有优劣之分吗？你染上了病，你知道谁是你的解药。纵是要万山踏遍，也只能去寻她啊。

幸运的是，高富帅先他一步死了，还是为了抓鹦鹉从芒果树上掉下来摔死的……（马尔克斯真的有太多克制不住的恶趣味……比如阿里萨第一次给费尔明娜送情书的时候那坨不偏不倚落在信上的鸟粪。）但可怜的男主角并没有因此走上迎娶女神结束单身的康庄大道。作者给他的爱情安排了最后的考验：衰老。

爱情受阻只是患病，而真正令所有幻想永恒爱情的人们绝望的，是衰老。

衰老就像一堵遮天蔽日密不透风的墙，每天都向你挪近几分，虽然缓慢但风雨无阻。直到有一天它终会碾压你，你将缓慢地感受皮肤的松弛、脏器的衰竭以及精神的萎靡，直至停止呼吸，避无可避。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尔克斯写文时觉察到自己老之将至故有感而发，小说里对于“衰老”的描写，甚至令我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感到仿佛触手可及，看得背脊一丝凉意。面对衰老，再浓烈的爱情都似乎失去招架之力。故事开头的摄影师选择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信心让爱人接受自己的衰老；老年的乌尔比诺医生觉得自己和世界的联结仿佛只剩下脆弱的丝线，惶惶不可终日。费尔明娜与他相守半生，仍不免厌烦他衰老后的脾气无常，甚至为了一块肥皂争吵。就是在这样令人绝望的衰老日渐逼近的情况下，阿里萨反而愈加清醒，愈加热烈。他重新燃起了爱火，用日复一日的书信为费尔明娜分享自己的哲思，帮她走出了丧夫之痛。在最后他们坦诚相见，面对她干瘪的皮肤和“衰老的酸味”，阿里萨甘之如饴。他命令船长升起霍乱的旗帜，让此生唯一的爱情开始了一段永不终结的航行。穿越了病痛、衰老，他面对终于完满的爱情说出胜利的宣言——“永生永世”。

你问费尔明娜和他还能找回最初的感觉吗？找不回，她也不需要找回。费尔明娜是重新爱上了阿里萨，与最初的那一次毫无关系。回看费尔明娜一生，她一直在被动地和爱情相处。无论是被父亲阻挠的初恋，还是和医生充斥着社交意味的婚姻，她鲜少作出真正属于自己的选择。以至于到医生故去后，她也像世俗认可的寡妇一般，被亡夫过往的影像苦苦纠缠。可是，爱情是自由的，作者借两个老年情人被人用船桨打死的悲伤故事表达了这个观点。向来被动的费尔明娜没有勇气做出改变，而阿里萨，就是那个坐着七彩祥云，拉过她的手与她奔向自由的人。两个行将终焉的生命重逢时，心底里都已经感受到了“衰老“那堵墙的重压。此时阿里萨表现出的勇气、豁达与睿智，让费尔明娜找到了面对衰老甚至死亡这个大敌时值得托付的战友。在世俗的鄙夷下，阿里萨毅然决然地为他们的爱情建造了一个乌托邦，嬉笑着面对她枯萎的肉体，与她共享鱼水之欢。试问她怎能不爱上他呢？

这就是马尔克斯写给妻子梅赛德斯的爱情。它像霍乱一样摧垮人的心智和身体；它时常逼迫人背负起无法承受的重担，比如婚姻、家族、名望。可人们还是要去爱，要义无反顾地在这贫穷的、战乱的、瘟疫肆虐的世界去爱。因为只有爱才能治愈天生的孤独，让人们站在衰老的墙壁前也可以坦然面对。

二十年之后我会再来读这本书，希望到时能对这爱情产生新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