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自己

        上山踏青，女儿如出笼的小鸟，在林间雀跃，不时回头大喊：“妈妈，我遇见了独木桥”“我遇见了山洞”“我遇见了小松鼠”……好几次都想纠正她——不是遇见，是发现。然而，真的不是遇见吗？细细想来，这世间的因缘种种，的确是形容为“遇见”才更为妥帖自然呢。是的，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我们所遇见的一切，皆是冥冥中注定了的。这山，这林，这桥，这洞，许已在此静候千年，只为这迟早发生的遇见。就像压在五行山下的美猴王，五百年光阴流转，只待取经人。

        第一次惊心动魄的遇见，是《飘》。郝思嘉狡黠地转动着灰绿色眼珠，顾盼生辉，引来各色男人大献殷勤。她漫不经心地与他们调情，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卫希礼。她自私虚荣，却坚毅果敢，在命运的旋涡里，她身上爆发出来的原始生命力成为拯救一切的希望，让人肃然起敬，热泪盈眶。这个离经叛道却令人深觉可爱的女子，颠覆了我观念中对于完美女性的定义。梅兰尼是伟大的，她具备了一切美好优秀的女性品质，得到身边所有人的尊敬爱戴。可是在后来战争期间，这些满怀伟大崇高情怀的上等人，显得软弱无力。反而是思嘉，没有博爱的理想，只有求生的本能，她用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双手在土地里寻找生机，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卫希礼承认自己爱着思嘉，可梅兰尼才更适合他，他们是一类人。最后思嘉发现自己根本不爱卫希礼。当然，她爱的不过是幻想中的情人，当彻底见识了他的软弱苍白后才幡然醒悟。而此时，瑞德却已心灰意懒，离她而去。镜花水月，毕竟成空，看到结局很是惋惜，但没有悲哀。思嘉所经历的遗憾是大多数人都得经历的，然而，她脚踏实地站在大地上，她是土地的女儿，有着无穷无尽的希望和力量，不会真的哀婉忧伤。可以说，十五岁的我因为这本书，这个人物，在柔弱的性格里注入了坚忍、不安分的因素，有了奔赴远方的勇气。

        遇见黄国平老师，是在辗转未能考上艺专之后。高中入学第一次作文，我的《中秋之夜》得了优+，短短六百来字的习作，竟是通篇的划线和圈注，评语达百字之多。这样的老师我从未见过，练笔热情被一举点燃，自此弃艺从文，一发不可收拾。一次课上，老师讲到荀子散文《劝学》中“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时，果断跳上讲桌，以手遮阳，作望远状。若干年后同学聚会论及此，大家都说中学时背诵过的古文几尽忘光，惟独这句，记忆犹新，每次登山、爬楼必定想起。大学毕业刚工作那两年，我极不适应现实与理想的落差，一肚子“举世皆浊”的愤懑。春节回乡去探望老师，竟喋喋不休，声泪俱下。许久，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老师谈及自己去年患失眠症，连夏夜蚊子的嗡嗡声都嫌聒噪，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一日朋友到访，听完他诉苦，只问：“你如今是连蚊子的叫声也容不下了吗？”老师当时语气淡淡的，似乎只是在聊一句关于自己的闲话，我却如遭当头棒喝，顿时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万物静观皆自得，倘若心如明镜，岂会满目生尘？

        女儿两三岁时，生活连遭变故，我的脾气变得敏感焦躁。一天夜里，好不容易才迷糊睡着就感觉被人推了一把，心中火起，吼道：“谁呀？干嘛？”“妈妈，流血了”是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哪里流血了？”“鼻……鼻子”不耐烦地翻身，扯了张纸巾塞过去，“捂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惊醒，伸手摸床，孩子呢？跳起来开了灯，看见女儿瑟缩着身体蹲在床尾，正拿纸巾用力擦地上的血迹。“流在地上了”女儿抬头，胆怯地望向我，一脸干透的鼻血，泪痕犹在。我被吓住了，赶紧抱起她去卫生间。清洗过后，女儿很快睡熟，手臂仍紧搂着我的脖子，像往常一样。不禁泪湿：流了那么多血，床单被子却是干净的，一滴血都没有落在上面。自己一个人在地上蹲了许久，周身冰凉，却没有再来搅扰过我，还怕我因为满地的血迹而生气……一个小小的孩子，胸怀竟如此宽容豁达，在遭遇了无比轻慢之后，依然心无芥蒂的拥抱我。原来人类初生的爱意是如此纯洁深挚！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母亲，我简直觉得自己配不起这般厚重的爱。

        人生路上，每一次看似偶然的遇见其实都有其必然性。有时候是一本书，一句话，有时候是一个人，一件事，有时候是一片风景，一种场面……但凡能够在心海中掀起波澜甚至惊涛骇浪的，往往都是因为我们在其中照见了自己最真实却未曾发现的灵魂。

        下山路上，两旁樱花开得绚烂，时间却是近黄昏了。路上已有母亲催促孩子快快往家赶。“妈妈，花多美啊，再看一会儿吧？”女儿央求道。以往，我也如许多母亲一样，总是在催促。但感恩着生命中这许多因缘的此时，脑中闪出“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温情来。于是，微笑着对女儿说：“真的很美呢，我们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