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驾旅行结束后,我回到家,推开房门,没搭理连蹦带跳的牛牛,卸下背包,即刻附身朝书桌看去。桌面的塑料板下压着一张黑白照片,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掏出手机,发出一条消息给三胖:"就是那块石头!"然后坐下来,摸了摸牛牛的脑袋,松了一口气。
四十几年前的一个夏日凌晨,天还黑着,屋子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我爸我妈我哥都起了床,悉悉索索地穿衣服,妈妈去厨房煮稀饭,我被这光线和声音弄醒了,坐起来,疑惑地问我爸,你们要上哪?我发现他穿着出门的衣服,我哥也是。我爸说,我带你哥去趟山海关,厂里组织的活动,太远了你去不了,你和你妈在家待着,晚上我们就回来了。我一听就哇哇地哭起来,眼泪鼻涕都淌到嘴巴里了,我也去我也去!我悲伤地叫嚷着,邻居差不多都听见了,我爸息事宁人地说,好好好,快闭上嘴,也带你去……
我乐意坐汽车,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生活在东北厂区,很少捞着机会坐车。托儿所,商店,医院……都在家跟前,走走就到了。听我爸说路途挺远,要坐好长时间的汽车,我浑身激动。坐车让我感到"自由",这个"自由"在当地口语中的意思是,不用自己使劲儿,就能移动的舒坦感觉。比如说,在灯光球场看完露天电影,被邻居的大姐背回家,是"自由"的;我妈用运送煤气罐的小推车推着走我上一段也是"自由"的!托儿所院子里的转盘也还行吧,转快了迷瞪,慢悠悠转两圈也算是"自由"……
我跳下床,穿上连衣裙,胡乱喝了两口稀饭,欢天喜地地出发了。接下来的情形我可没想到,在车上"自由"没多久,我就开始晕车,像是突然间病了:头晕,恶心,最后哇哇吐了起来……吐过之后,我就迷糊了,歪在我爸身上睡到山海关。
三胖听我说起这桩往事,看到照片里我那蔫头耷脑的模样,她乐不可支,"这小姑娘太可怜了"她说,接着又咯咯地笑起来,好像看到一个好玩的表情包。
到了山海关,我清醒过来,我记得有一条又长又高的石阶,周围有很多人,我仰着头,对面走来一个老外,我就盯着他傻看,他特意走到我眼前,冲我笑着动了动胡子。我记得登上长长的石阶,出现了一块大石头,上面还有字,很多人都围着它照相,我们也不例外。我小心地把着爸爸的膝盖,生怕自己摔着,拍照的叔叔让我们笑一笑,可我那难受劲儿还没完全过去,拿出最好的表情也就是这副样子了。
这张照片让三胖印象深刻,在旅行回来的途中,她执意要带我去山海关,寻找这块刻有"望夫石"三个字的石头。我呢,依旧是忐忑不安、近乡情怯的心态,我总是这副德行,对于遥远记忆中的场景,我总是不敢靠近。
三月,春分的第二天,我们到了山海关,找到了孟姜女庙,望夫石就在这里面。景区冷冷清清,一个游客也没有。售票的姑娘对突然而至的我们流露出惊奇不解的目光,你们从哪来的?咋想着跑这来了?她看着我们的行程码,直言不讳地问。行程码上一连串的地名也把她搞懵了。我说,小的时候在里面照过相,这次路过,就想再进来看看。她把我们放了进去,还是带着难以理解的表情。
整个景区除了我们,还有几只喜鹊。我怀疑这是否是小时候来过的地方,它看上去那么陌生,玻璃罩子里的孟姜女彩塑雕像我完全没有印象,庙宇和钟楼也一点都不记得。石阶的出现,也没有减弱我的置疑,它看上去并不长,也不高。直至我站到望夫石的旁边,疑虑也无法打消,它也没有那么大,看上去很普通,在这个萧条的时节,静伫在阳光里,没有任何的表达。
是它吗?我站在望夫石的旁侧,小心探寻有点陡峭的地面。爸爸是蹲在这个位置吗?我是站在这里吗?哥哥呢,他在爸爸的身后,他的手撑着石头的哪一处?时间是延续的吗?生命是连贯的吗?我在这里,在老地方,可是一切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我不能再倚在父亲的膝头?为什么不再有一个小小的屋子,它在天还未明时就亮起了灯光,燃起了炉火,有母亲在煮着稀饭……我不确认自己是否找对了石头,它看上去像是又不像是,记忆再坚固,也会被岁月的风雨剥蚀,我发现了回忆的模糊性,梦境般恍兮惚兮。
回到家,卸下背包,伏首埋在桌前,我看见了望夫石,正是昨日抚摸的那块。我还看见父亲冲我微微笑着,"老闺女,你找对地方了!"他似乎在这样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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