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芒种来时,已经是仲夏,端午将近。梅雨如约而至,终日不绝,江南又湿又闷,最是难过。为了拯救毫无食欲的胃口,于是苏州人用猪骨,鳝鱼骨,加入酒酿,熬出浓汤,放入汆好水的细碱面,撒上青蒜。前一天夜里就用酱油,冰糖,黄酒煮好的五花肉冻一夜,肥油全部撇走。吃时把一片有皮有肥有瘦的肉浸入面汤,酒酿开胃,面条筋道,有肥肉的香,却无油腻感。这碗面,自立夏开始,收于立秋,因为最早从枫桥镇传出来的,所以被叫做枫镇大肉面。

比起“枫镇大肉面”,“三虾面”简直是奢侈地让人不好意思下嘴。初夏的淡水河虾,正是繁殖季节,和樱桃的上市时节基本一样。端午之前,虾开始抱子,虾籽饱满,脑部的生殖腺也成熟了,虾头一点殷红,古人称为樱桃红。取出虾子虾脑小心焙干,虾仁清炒,面条过水沥干,淋上滚烫猪油,撒上虾籽,虾脑,虾仁。一碗98元的三虾面,扎着小辫子的裕兴记老板一边抱怨人工成本好高没有钱挣,一边还是会亲自细心帮你拌面,因为如果你手生,面拌的不到位,珍贵的虾籽粘到碗底,没有粘到面条上,真的对不起后厨辛苦手工剔虾子的阿姨大姐以及那千千万万未出生的小虾。这碗三虾面,因为难得,并不是每家店都会供应,短短一两周就“流水落花春去也”,要等来年了。

故老相传,镇江江面辽阔,是长江鲥鱼的最佳产地。端午前,空气湿闷,江面芦苇丛里会生出一种小黑虫,传说鲥鱼只有饱餐这种虫子,才会肉质肥厚。每年的端午是鲥鱼的最好季节,过了端午,鲥鱼骨头变硬,肉也变柴,不能吃了,所以叫时鱼。鲥鱼最好吃的其实是身上的鳞,所以,吃鲥鱼是不能去鳞的,只要简单地去掉内脏,摆上葱姜,大火清蒸,鳞片会融化成油脂,沁入鱼肉。捕鲥鱼,不能用渔网,因为鱼出水一挣扎,鱼鳞就在渔网上蹭掉了,必须用滚钩来钓。鲥鱼出水即死,所以要马上吃。第一等最刁钻的吃客,会在鲥鱼季,雇一艘渔船,在江面直接钓上鲥鱼后,让渔民用船上的炭炉,直接蒸熟,马上就吃。在有皇帝的年代,每年端午前,镇江的渔民要把捕获的第一批鲥鱼,用冰块冰好,沿运河火速北上,第一时间进贡皇帝。饶是如此,鲥鱼到京已经不算新鲜了。就算如此,皇帝依然会用来赏给亲近有功的大臣,这是端午节非常荣耀的恩典,称为“时赏”。
《金瓶梅》里,西门庆,常拿来宴请宾朋的是被称作“长江三鲜”之一的鲥鱼。西门庆此举,不免有炫耀之嫌——明朝年间,鲥鱼被规定为南京应天府的贡品,西门庆府中能吃上鲥鱼,实在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而这样珍贵的鲥鱼,西门庆竟送过两条给应伯爵,以至于后者说:“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这两条糟鲥鱼,食客老应,一条送给大舅爷,一条自己每次切一块,拿来下粥,细细品尝,他也不怕不新鲜。
可惜,现在长江水污染厉害,野生鲥鱼几乎绝迹了。应时而生的鲥鱼已经成为传说和那个时代一起消失了。

记得有年也是这个时节,连续的梅雨,喘不过气来,电脑里的邮件看到要吐,跟老板打了声招呼,背着包跳上动车去到杭州躲几天清净。住在四眼井一带,每天就骑车乱走,虎跑,南屏,梅灵,龙井,南高峰……西湖一带的山里,几百年来未曾砍伐的树木草丛,俨然自成天地,我们人类,倒像是过客,远远看去,深草高树,无路可进,阴郁森严,拒人千里,低鸣的昆虫,似乎才是主人。
绕过永远人山人海的灵隐寺,从下天竺法镜寺开始登山。这条路没什么游客,一路都是寺庙,黄墙掩映,香烟袅袅,刚下了雨的山路石阶又湿又滑,去看了三生石,又被蚊虫赶了出来。三天竺的参天大树,遮天蔽日,盘山路仿佛没有尽头。山路寂静,虫声唧唧,只我一个背包客勉力前行,间或一个灰衣芒鞋的师父走过。
从法云安曼里,七拐八弯找到了庞颖的和茶馆,鞋子都湿了,一头的热汗。路边清凉的溪水洗了手脸,包里取了干衣换上,索性光着脚在茶馆里走来走去。开了窗,听着外面溪水潺潺,看着雾气从林间蒸腾,一壶红茶,一本已经不记得内容的书,竟然坐了小半个下午。这浮生,原来从不曾虚度……

你所耕作的是时间的田野,所收获的是一路的所见所闻。没有主题,没有目的,只是这浮生红尘,依然有一些不为太多人知道的美好秘密,而你种在心里,小心守护,虽然也许只是一个人渺小的乐趣和执念,如尘埃般不值一提,无功也无业,只是我敝帚自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窗外雨下个不停,已是午夜时分,是日芒种。时过境迁,无可为记,唯旧日旧事,三两知音,一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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