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星期前,微信朋友圈热词儿,区块链ICO白皮书,终现神秘金尊于我肉身世界。
当时正陪孩子参加生日聚会。一堆学龄前儿童,刚 “咕咚咚” 灌饱一肚子可乐汽水儿,短时间内摄入过高糖分,外搭高分贝噪音刺激,神经极度兴奋,正绕着我疯狂尖叫互追。
我笑眯眯方擦去腰间第一百只血红番茄酱小手印,手机叮一声,迸出幽幽蓝光。
大喜,以为孩子他爹良心过意不去,临时决定换人,他踢下半场。定睛细看,却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推来了一份 “ ICO私募邀请 ”,顺附一份雪白耀眼,脆生生,挺刮刮,传说中的两页纸白皮书。
抬起脸,正对一面墙天真烂漫橙黄艳红宝蓝镶边儿雪亮大镜子,映出一个人褪色老头儿衫破烂溜丢一口钟,领子洗得软烂。
都说判断一个东西是不是进入泡沫或幻灭期了,就看它是不是到了 “大妈级” ,即大妈们都在讨论它的阶段。
孩子堆儿里深陷四小时终于拔脚回家,不顾牛仔裤屁股上黏糊糊的披萨饼渣,我 “咕咚” 坐下,上亚马逊买了几本讲区块链的书。
既然跻身私募大妈圈儿,时代不负我,我也别辱了时代给我的使命。
几本儿读下来,有一本比较喜欢,亚马逊畅销书之一,《the Truth Machine: the Blockchain and the Future of Everything》( 真理机器:区块链以及未来的一切)。作者Michael Casey 和Paul Vigna。
这书挺新,今年二月刚出。两个作者前几年写过一本畅销书《the Age of Cryptocurrency》(加密货币时代)。他俩都是华尔街日报作者,在数字货币领域也是专业人士。
这书不只讲区块链基本知识,也讲它的历史和未来。不仅从技术层面上,也从哲学上,政治上,讲这种新技术带来什么新的可能。
像新闻报告,也有文学意味,同时有专业技术性,但不晦涩。我一边做饭,一边翻书,手举着锅铲,灶台旁一打儿韭菜馅饼,书顺势就斜倚在馅饼上。
像天才那样思考,像对厨间扎着花围裙烙饼的主妇那样说话,实在是最难的一层境界。古人对此要求是“凡事莫过于实,辞达则足矣,不烦文艳之辞。” 朱熹评欧阳修,便说他 “好处只是平易说道理,初不曾使差异的字,换却那寻常的字。”
关于数字货币,争论不少。但区块链这种技术,能给社会带来的 “可能”,连我这种外行都觉得挺好奇。
在网上也看过一些区块链的东西,但书毕竟是书。为了能写出一本厚厚的真正的书,作者需要下笔更斟酌,写出来的东西,更确凿,更深,更系统。
这本书一共写了三年,由于区块链和加密货币的行情一日千里,两个人也是认真,边写边改。
我喜欢它没有哄抬热炒的口气,比较理性、中立,从经济,政治,历史,技术,个人/国家,决策层/民众,发达国家/落后地区 ... ... 等尽量多的角度,来讨论一个原本很容易浮躁的话题。
举几个印象比较深,或让我发出 “哦!” 一声的地方吧。
比如,我一直想知道,区块链除了比特币这一种应用,到底还有什么其它场景应用?究竟有哪些公司,什么项目,在用这个技术,都干了些什么?
作为业内人士,两个作者举了很多具体例子,可以回答这几个疑问。
再比如,区块链这个概念,大家都已经张嘴儿就说,其核心是一个分布式记账。那么,书里写道:
“为什么,忽然到了今天,人们对一个账本儿,产生了这么大的兴趣?”
一本儿帐, “它在我们文化中、道德上的意义是什么?"
两三千年前的阿拉伯人,就用陶泥记载买卖了。后来,欧洲的基督徒先是跟他们学会了记账,再后来,又推出了一个买卖走两本儿账的新方法。
这是因为当时教会管得紧,神父大人们对 “重利” 这种生活方式严厉谴责,说商人 “又从你镇里邻居头上赚大钱,又过着有道德的世俗生活,这是不可能的 ”。 所以教会老要查账,还说,死了以后,上帝还会查你的账,不能太贪心。
所以 “一个清楚的账本,是一个诚实、勤劳,同时也值得邻里尊敬、信任的好基督徒之象征” ... ... “是道德的指南针” ( a moral compass)。
有些会动脑子的商人,于是干脆就开始走两本账,这样,对神父好有个漂亮的交代。
走到今天,从雷曼兄弟的假账丑闻到现在,资本运作越来越不透明、不公平,老百姓渐渐失去了信任。
互联网更是往伤口上撒盐。市井居民一开始天真地以为,世界终于开始乌托邦地扁平化了。叫好儿,高兴。后来慢慢发现,它只是让资本更快,更方便,更有效率,更具规模地,流入这个乌托邦一些巨大看门人的钱包里,比如谷歌,比如亚马逊。
而且,这样走的一笔账,由此带来的 “更大的财富/权力集中,更大的财富/权力不对称,是资本主义民主的阿咯硫斯之踵。” 作者说,只有解决这个问题,才能实现独立宣言上说的 “人生而平等” ,从根儿上去实现人道主义。
书的最后一章,也写了一点儿感慨。
在比特币的交易过程中,人们有时会留下自己认为有意义的 “graffiti” ( 涂鸦) ,写在代码里。
有的人向爱人表白。
有的人说救救我,我陷落在叙利亚的某某镇上。
还有人放了一张 x x 广场的有名照片,一个瘦小茫然的背影,面对一行纵列慢慢爬上来的钢铁机器。旁边有几行中文字 ... ...(如果书今年出中文版,不知会不会在这一段删节大约五十字。)
作者说,“这些涂鸦,像极了当年柏林墙上西德那一面儿的涂鸦 ... ... 但不同的是,在以区块链为砖头的数字世界里,没有一堵墙,永远也形不成一堵墙。”
看完这本书,我想,简单仅就一点来说,区块链作为一种技术,搞得好的话,至少能改进 “权利界定” 。
亚当.史密斯在《国富论》里,第一次清楚地指出,资本的拥有和流通,是一个国家里的公民能够富裕起来的根本原因。民富,才能国强,但这得靠有一个合理的社会制度。
那是1776年。
马克思随后指出,听上去很美,但实际上,在现行资本主义框架下,资本根本无法被公平地拥有。当时他苦于没有技术支持,只能提出简单粗暴的一个思路:废除私有制!
那是1867年。
Hernando De Soto 用《the Mystery of Capital》( 资本的秘密)这一整本书,反复唠叨一个理论,就是只有 “产权/所有权” 确定,透明,人们才能把自己的资产,有效地转化为资本,完成亚当.史密斯当初民富则国强的理想。
根据De Soto的理论,这儿有张桌子,如果我不能证明它是我的,我最多能用来自己家人在上头吃吃饭,这叫实用价值。
但如果我能证明它是我的,它就有市场价值了。我不仅可以用它,还可以卖它,换一头更年轻的驴,提高我种地效率。我能收获更多的麦子,就可以去卖,多出来的钱,我又可以再折腾点新玩意儿 ... ... 这个东西它就活起来了,它就由一个死气沉沉的资产,变成了可以流通的资本。
发展中国家,尤其是受马克思主义影响过的国家,"产权所有权的透明、确定" 这一块就更弱,发展因此更受制约。
他这书是2000年出的。
张五常在《中国的经济制度》里说,没有清楚的权利界定,市场就不能正常运行,就会用其它的竞争准则,比如人际关系,论资排辈,滥用权力... ... 他强调,“ 所以中国的制度重点是权利界定 ” 。
他这书是出版在2008年,但张五常反复说这句 “制度比人强” 的话,不止这一回。
这几个思想者(想这事儿的当然不单单这几个人,我只是举几个例子),前后跨越了几百年,其实说的是差不多一个东西:社会契约怎么能保证公平透明地实施?
区块链搞得好的话,就能为这个提供技术支持。
马克思当初没法儿背靠黑科技,只能提出砸碎私有制,玉石俱焚。但他这种哲学,违反生物本能,走不多远就倒了。
生物学和社会学中常探讨,这个所谓自私,自我利益最大化,其实是自然淘汰的结果。动物/人不先自我保护,就不容易生存。
但进一步说,凡是有社会性的人与动物,如果自我生存能得到充分保障了,也是愿意伸出手,对旁边的生命提供帮助和共享的。共存共荣,也是一个很强的生物本能。
马克思当时身边没有黑科技CTO,一个人在图书馆里想啊想(在有关这位政治经济学前辈的神话里,说年深日久他脚底下把大英图书馆地上磨出两个坑),也没有个觉得过得去的答案。
要是生在今天,他可能一记拳砸在案板:咦?无产阶级砸碎了锁链,迎来了新的一条链 ---- 区块链!他纠结了一辈子的问题,也许可以有这么一个新解。
也许。
说 “也许” 二字,因为就像这本书也反复提醒我们,区块链,作为一种技术,终究能不能走到规模够大,从而能否改变社会契约,重新分配资源和权力,还是看不清的。
就像书最后一章里的话:
“ The future is going to be greatly influenced by the three great power centers of our day: technology, finance, and govern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that triumvirate plays out, at least metaphorically, as Silicon Valley, New York, and Washington, but the divide is basically the same around the world.
It seems to us, moreover, that each of these power centers is primarily concerned with how it can bend the future to benefit its own interests. We seems to be stuck with bankers who don't really understand technology, technologists who don't understand economics, and politicians who understand only politics.
If we are going to leverage technology so it can provide the greatest good for the greatest number, we must break down a lot of walls.”
现在美国,推及全世界,基本是技术/金融/政治 三角分立。硅谷,华尔街和华盛顿。中间流动的,不光是钱,还有社会资本。
改善信任机制,让权利界定更透明、更公平,社会资本的流动才能更畅通。
可是区块链技术,目前只能说单从技术一个点上,有了些突破。三角形的另外两个点,资本家和政治家,不一定有incentive.
西方经济学家说,incentive是经济学的灵魂。这个词儿,翻译成中文,“ 需求,利益,驱动力,激励机制” ,都行。没有incentive,人几乎不可能做任何事。
咱们中国史记里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乾隆皇上站金山寺上,问身边高僧:“长江上这么繁华,一天得多少条船来往啊?” 大师低头合十:“陛下,在贫僧眼中,江中只有两条船,一条为名,一条为利。”
... ... 但谁又知道呢?只能走走瞧。谁知道哈利波特最开始那么个小不点儿,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他还真就成了一番大事,居然打败了伏地魔。
区块链带来的红利,也许就是那颗魔法石:伏地魔拼了命想得到它,它却只肯悄悄出现在哈利波特的兜儿里,因为这孩子代表了一种人: “努力寻找它,想得到它,想用它,却不是光想自己留着,是为了大家好,而不是为了谋个人之名,谋一己之私利。”
" The Sorcerer's Stone only comes to people who wants it, desires to find it, to use it, but not to keep it; only for the common good, not for personal fame or gain. "
想起个小故事。
大妈挽着菜筐被记者拦住了:
记者:“大妈,采访您一下?”
大妈:“行,小伙子。少聊两句哈,我赶着买棵大白菜去呐。”
记者:“好嘞,大妈!请问您怎么看街上大家骑摩拜啊小黄车啊?”
大妈:“... ... 怎么看? ... ... 趴窗台上看呗?! ”
在硅谷,纽约,华盛顿雄性荷尔蒙弥漫的大街上, 在金光灿灿、朝生暮死的 “链圈儿币圈儿” ,我这种读者,手里捧本儿区块链的入门书,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被白居易揪住读诗的老阿婆。也想起了西蒙.波伏娃和她的《第二性》。
但这倒不妨碍我也趴窗台上看看。
封底. 作者介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