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十九页

“阿行，你在想我吗？”每当星星躺在草地上时，她都这样问。

回答总是隔了很久才来，他说:“星星，我每天都在想你，黄昏的时候最想你。”

星星不懂黄昏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在地球上，黄昏就是黄昏，每天都会有，即使是在阴雨天气，也还是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就叫黄昏。

可对远在宇宙中的阿行来说，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他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让人自由呼吸的空气，没有阳光和水，也没有日夜和四季，黄昏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计数单位，是他的声音能到达地球，并让星星听见的时间。

离开地球的前一夜，阿行把星星搂在怀里，说了一个不像故事的故事，他说:“星星你看，这里的黄昏像不像一本在不停翻页的书？”

星星盯着天边那朵很像阿行将要乘坐的飞船的云，眼睛有些发酸。

“这本书的第一页呢，就是我再见到你的那个傍晚，你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我正经过站台，那天你穿了一条淡粉色的裙子，手里拿着冰可乐，身影一晃而过，我当时在原地愣了好久，因为我们真的很久没见面了，可当你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我还是一眼就找到了。”

停了一会，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星星搂得更紧了，说，“能再见到你，是那年夏天最幸运的事了。”

“那第二页呢？”星星问。

“第二页要明天才能告诉你。”阿行说。

“可是明天你就不在这儿了。”

“它们会把我的声音送到这里来的。”他指着天边渐渐亮起来的星星，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在其中的一颗上讲完这个故事。

“会吗？”

“当然会。”

“那这本书一共有多少页？”星星偏过头，将额头挨在阿行的脸颊上，然后又问:“如果你写完了我可以接着写续集吗？”

阿行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这本书会有多少页，也不知道星星续写的时候，他还能不能收到她的声音，于是他只好笑笑，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黄昏的风起了又起，将天边的云都吹远了。

“我都快要看不见了。”星星说，她盯得眼睛酸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家去吧。”阿行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衬衫被星星死死压住了。

“今天不回家。”她说。

星星从来不会夜不归宿，她是个很乖的女孩，却偏偏遇见了个很不“安分”的男生，他叫阿行，是太空旅人的一员。

现在他们全员共二十一人都将乘坐“地球二号”去往太空，在那里寻找下一颗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宇宙很大，现有科技有限，但这件事必须有人去做。地球的黄昏越来越长，很快就会完全失去白天，再然后，这里就全是黑夜了。

星星怕黑，所以寻找新星对于阿行来说，不单单只是出于对事业的热爱。

这还意味着，包括星星在内的很多人，还有未来的人类，能在太阳下正常生活，能看见开满花的春天。

阿行很喜欢春天，也是在某个春天，他和星星恋爱了。

这就是他要说的第二页的故事。

当他飞往太空，安稳降落在离地球很近的一颗小星球上，太空旅人们将它称作“石头001”。

成功是需要垫脚石的，所以他们之后所到的每一颗星球都被称作石头，并有着不同的编号。

阿行就在“石头001”上给星星写了这本书的第二页，依然很短。

他说:“黄昏的第二页，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穿白裙子的那天。”

“我记得那是中午。”他猜星星一定会这么反驳他，于是他立马解释:“虽然从中午我就见到了你，可那天你走后，我一直高兴到了黄昏，为什么不是到晚上呢，因为傍晚你回了家，就跟我打电话了，我听着电话里你的声音，就不想白裙子了，只想你。”

星星坐在地球的草地上笑得满脸通红，因为在后面的话传过来之前，她就迫不及待地反驳阿行:“明明是中午！”

她在入睡前，一直在想正讲着故事的阿行突然被打断的好笑场面，于是这天晚上就没睡好。同样地，在“石头001”上的所有成员都没有睡好。

“我认床。”他们都说。

可离回到地球还有很久很久，于是在后来的旅程中，他们也就慢慢习惯了。

星星再听到阿行的声音，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了。那天她正坐在树上看书，而路过的小松鼠抢走了她自制的书签，于是她把这件事说给阿行听了。

“阿行，今天我带了蘑菇书签出来，就是我很久前做的那个，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结果我坐在树上看书的时候，有一只小松鼠把书签抢走了，之后虽然又还了回来，不过我还是把它扔掉了，你猜为什么？”

停顿了一会，星星又说:“因为上面都是松鼠的口水！”

她还不习惯这样对话，所以才会下意识地停下来等待着阿行的回答。

等到晚上，阿行的笑声从夜空中传了下来，然后他说，“我到了‘石头002’上，正打算给你讲第三页的故事呢。”

可星星拒绝了，她这几天做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想先把这些讲给他听。

于是第三页的故事被安排到了“石头003”上。

“黄昏的第三页，是我们第一次牵手的那个傍晚，我情不自禁地感叹‘好软’，可就是因为这句话，被你提防了大半个月，因为你说‘说这话的不像好人’，现在我想说，除了这个感受，还有一个就是，你指甲上的月牙很好看，像是天边的小月亮一样。可我现在已经很久没见过月亮了。”

“傻话！”星星笑出了眼泪，当初自己确实因为这句话，差点给他安上不怀好意的罪名。

之后的很多很多天里，他们都这样交流着，星星的生活和阿行的故事就这样传遍了银河，成员们笑话他说:“等回到了地球，他那些肉麻的情话多得都可以被编成一本书了。”

“本来就是书啊！”阿行说。

星星在地球上听得做了好几个美梦，阿行在第一个梦里乘着流星降落了，可不小心落到了门前那棵树上，把树洞里的小松鼠砸得连夜搬了家；而第二个梦就比较离奇了，他们全员是滚着一颗小行星回来的，在与地球相遇的那一瞬间，他们一个接一个跳下来，穿过大气层，扑通扑通掉在海里，然后整个地球的海平面都冒起了热气。

星星把这个梦取名为“地球开了”。

当她把自己的梦讲给阿行听的时候，他已经到了“石头006上”，这时候的黄昏已经变得很长了，可星星每天沉浸在阿行的故事里，多长都不觉得长。

之后，星星把阿行给她讲的故事都写在了笔记本上。

“黄昏的第四页，那天我送了你一条手链，你说老土得像几十年前的礼物，可转头就满心欢喜地到处炫耀，如果声音传得足够远的话，在另一个星系的人们都该听见了。”

“黄昏的第五页，那天我亲了你的手背，因为亲得太频繁，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你护手霜的气味。”

“黄昏的第六页，你乘坐的那列火车罕见地晚点了，我接到你的时候，你饿得无精打采，拽着我的手臂东买西买，可最后没吃几口就全都喂给了我，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胖了五斤了吧？”

“黄昏的第七页，我们在暖黄的灯光下接吻，你一会睁眼一会闭眼的，还用小手掏我的肚子，害得我都无法专心了。”

“黄昏的第八页，那天你跟我赌气跑出了房间，我下楼找了好久，最后在昏暗的楼梯拐角找到了你。我记得那天你只穿了拖鞋，蹲在门边灰头土脸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问你怎么不怕黑了，你扑进我的怀里哭了很久。在那之后，你再突然出门我都会条件反射地追出去。”

“黄昏的第九页，我陪你过了二十岁的生日，那天你特地别了一只小巧的发夹，束在身后的头发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你指着窗外的云说，‘阿行你看，那朵云好像一艘飞船，以后我们就乘坐那朵云去宇宙吧’。”

声音断了一会，接着又沙哑地响了起来，“傻瓜，我不会驾驶云朵，况且你坐在上面，我会分心的。”

之后，阿行的声音就没再传来了，故事断在了第十页。

星星哭了很久，“黄昏的第十页是春天，春天又到了。”

阿行最喜欢春天，所以星星说起了那个春天的事，从第十页一直说到了第十七页。

黄昏的第十七页，阿行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了，是地球二号从“石头020”到“石头021”的旅程中传来的。

“黄昏的第十七页，我向你求婚，而你答应了。”

“黄昏的第十八页，我们有了美满的家庭，和双方父母相处得很好，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宝宝。”

“黄昏的第十九页，我们就算变成老爷爷和老婆婆了，还在草地上谈恋爱呢。”

“阿行，你太敷衍了，怎么可以一口气写那么多页呢，我们还没有老！”

星星崩溃大哭，她心里慌得厉害，因为在和阿行失联的这段时间里，她终于发现，地球的黄昏太长了，没有了故事的黄昏，已经渐渐吞噬了白天，黑夜紧随其后，阳光可能再也不会到达地球了。

可阿行临走前说，他会跟着太阳一起回来。

“太阳没有了，太阳要没有了。”星星从草地上站起身，拼命追着快要沉下去的光轮，“阿行，快回来，太阳要没有了。”

可无论她说了多少遍，那颗巨大的光轮还是缓缓沉没了，并带走了地球上所有的光线。刹那间，黑暗无声无息地笼罩在草地上空，像一个挥不去抹不掉的噩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生命旅程已经走向尾声，天不会再亮了。

“石头001”和地球之间隔的是一个黄昏，“石头021”和地球之间隔的也是一个黄昏，也许不是阿行离星星越来越远了，而是黄昏越来越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