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公子有点儿惨》
“柳带东风一向斜,春阴澹澹蔽人家。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
这一年的春天,章微明和萧远两人将养身体的同时,一起研究器、乐、词,两人都对三者之间的关系颇为感兴趣。两个人又是绝顶聪明,因此合作谱曲、填词,并对上古之巫乐努力复原和尝试,两人都有些心得。
这天,两人正在讨论《巫乐本原》的成书究竟是一人所写,还是众人之作时,萧程义派来的人请他俩到永安宫一趟。
萧远和章微明换好合适的衣服配饰,去往永安宫。
“明儿,气色好多了!”萧程义一看到章微明就说。
“见过伯父。多谢伯父!”
“见过父亲。”萧远规规矩矩施礼。
“阿远,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吧。”
“是的。韦家的解毒神药名不虚传。”萧远答。
萧程义沉吟了一会儿,说:“南丹林阔已经在集结兵力。”
“韦不害呢?”萧远问。
“韦不害暂时没有任何异样,依旧勤勤恳恳于越秀的政务,关心农耕渔桑,建桥修路,为民谋福。”
“李伯父对南丹要侵占东川的部分土地有何想法?”章微明问。
“事情就是让人迷惑,李维信告诉我说,我那二弟李子墨和夫人在得知林阔有占据东川国土的打算后,竟然将国事交给李维信打理,夫妻俩没带一兵一卒离开了东川王宫,不知去哪里了。”
“伯父,您的意思是,让我先回越秀?”章微明说。
萧程义很吃惊。章微明这孩子实在是太过聪明。他的言语中并未表露一丝一毫,章微明却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这孩子真是了不得!
“明儿,为了防止韦不害借道给林阔,让南丹军队直接攻打东川南部郡县,只能让你先返回越秀,想办法阻止韦不害。”
“不行!我反对!”萧远大声说。
萧程义和章微明都看向萧远。
萧远也觉得自己声音大了些,急切了些。于是缓和下来,上前说:“父亲,章微明现在不适合回越秀,因为他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这是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章微明现在回去,只会受制于韦不害。自从章叔父去世,这么多年,都是韦不害掌管朝政,从庙堂到民间,都在歌颂韦不害的功德,知道章微明是越秀国主的,也仅仅是将这个名字放在高高的国主之位上而已,至于章微明本人在不在那个主位上坐着,大家都无所谓。如果章微明现在回去,坐在那个国主之位上,大臣们会真心臣服于他,听从他的调遣吗?而韦不害,看到章微明回去,必然明白是您让他回去的,目的不言而喻,就是阻止韦不害与林阔之间的交易。您认为,韦不害会给章微明机会,让他阻止已经计划好的一切吗?韦不害虽然不会篡位,却不会放弃筹谋已久的计划。章微明回去,不仅帮不了东川,还会让章微明自己失去自由。”
萧远一向不喜欢多言语,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让萧程义有些诧异。
“阿远,章微明是越秀国主,他一定要回去的呀。”萧程义语重心长。
“父亲,那我陪他回去。”萧远拱手道。
“阿远,为父已经帮你约好了牧云大家族的三月三聚会,邀请他们携妻带女入王宫赴宴。这些家族中的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子都在邀请之列,你要在其中选择一位做你的妻。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章微明听得这番话,平静了很久的心绪又开始起伏,“这一天,还是来了。知己相伴一年,知足了!”
章微明深吸一口气,笑着说:“萧远,我先回去。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是个任由别人拿捏的人吗?韦不害老谋深算,我人小鬼大,不会输给他的。你要对我有信心,知道吗?”
“阿远,明儿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使命。我的身体大不如前,待你成家,我就将这国主的位子传给你。这是你的使命。”
萧远的面部肌肉紧绷着,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章微明靠近萧远,看着他的眼睛,说:“萧远,我可以应付,你信我!”
萧远点头。
章微明回他一个熟悉的明媚的笑容。
章微明离开牧云王宫,乘着马车,带着萧程义送给他的一百名卫士,踏上了去往越秀的归途。
萧远目送马车离开,也离开王宫,去西山看望阮宜。
夕安居内冷冷清清,负责洒扫的侍女们都已经离开,干净整洁的院落,院中桃花盛开。虽说吹面不寒杨柳风,桃花的花朵却在春风中瑟瑟发抖。零落的粉红洒在桃树下,增添了许多伤春的情绪。
一阵琴音传来,哀婉悲切,与院中的落红相应,一地的悲伤和落寞。
萧远走到屋后的长廊下,看到母亲阮宜正在后院的一棵柳树下席地而坐,抚琴解忧。
一曲终了,阮宜呼出一口气。回头,看到了站立在长廊下的萧远。
作为母亲,阮宜对萧远有愧。萧远的成长之路上,她并未常常陪伴。十几年了,母子俩相处的时间十分有限,而且多数时候都是萧远来西山看望她。由于不常见,便谈不上了解。阮宜不了解萧远的喜好,也不了解萧远的内心。她只是安安静静看着每次来到西山的萧远,为萧远做些好吃的点心。她看着萧远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总算是平安长大了,这是她作为母亲最朴素的心愿。
“阿远,今日如何得空来我这儿?”阮宜有些不解,因为往日这个时辰,萧远应该在帮着萧程义处理公务。
“母亲,章微明离开了。”萧远黯然。
“明儿为何离开?他的身体康复了吗?”
萧远摇头,“并未康复。父亲说,他有自己的使命,应当回越秀。”
“使命!呵呵,使命。”阮宜重复这个词。“那么,你父亲一定也说,你也有自己的使命,对吗?”
萧远点头。
阮宜十分心疼这两个被赋予使命的孩子。她无能为力,不能为他们做什么。
“母亲,我的出生,是您的选择,还是父亲的选择?”萧远问。
阮宜平静地说:“是我的选择,也是你父亲的选择。”
萧远看着阮宜,想听听母亲的解释。
“但是,你父亲选择你的出生,是要赋予你所谓的使命。我选择你的出生,仅仅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原来如此。”萧远明白了。“多谢母亲。”
“阿远,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却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路。父母只是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无论他们的初衷是什么,都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吗?”萧远自言自语。
“你父亲给你生命,希望你将来继承牧云的主位,跟你们萧家世代的先祖那般,管理好牧云一方水土。我给你生命,希望你平安健康,仅此而已。而你自己,对自己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期待,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你自己的事儿。”
“母亲,倘若我没有达到父亲的期许,是否为不孝?”
“阿远,古往今来,一个‘孝’字害惨了多少人。难道迎合父母的所有意愿就是孝,违背父母的意愿就是不孝吗?如果父母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目的便是让孩子行这样的孝,我估计所有的孩子会选择在未出生前就在娘胎里自杀。”
“母亲,在您看来,如何才是孝?”
“为人子女,最大的孝,应当是独立守神、平安开怀。”阮宜一字一句地说。
“独立守神,平安开怀。”萧远默念这八个字。
“母亲,我想去追上章微明,陪他一起去弄清一件事,可以吗?”萧远突然问。
“为何不可?”阮宜反问。
“父亲安排了三月三与各大家族的聚会。让我出席。”
阮宜立刻明白了,萧程义这是在帮萧远物色合适的妻子。
“阿远,你可有心仪的姑娘?”阮宜问。
“没有。”
“那么,你是否有心思选一个合适的姑娘做你的妻?”
“没有。”
“你既然没有心思选一位姑娘做你的妻,便不要参加这个聚会了。免得害人害己。”
“可是,父亲已经安排好了,请柬已经发出。该如何是好?”
“无妨。我会出席聚会。见见那些大家族的女眷,将你暂时无意选妻的意思传达给她们。断了她们的念想就好了。”
“如此甚好!那就劳烦母亲了!”
章微明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尽管苏寒石已经为他尽力调养,他的元炁尚未恢复,总是容易困倦疲乏。其实,他也想坐在马车里好好思考一下,回到越秀王宫该如何尽快将军政大权收回自己的手中。可是,疲惫无力的感觉一阵阵袭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车窗外的马蹄声还有车轮有节奏的滚动,像是催眠曲一般,加速了他入睡的节奏。
好安静啊,马蹄声没有了,车轮还在转动,却是缓缓向前,不慌不忙,像是在郊游。章微明突然觉得不对劲,一个激灵彻底醒了。小心翼翼掀开面前的车帘,章微明看到了赶车人的背影。不知怎的,自从离开牧云王宫准备独自面对一切的忐忑突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扩胸腔的暖意。这种暖自胸腔扩散至四肢,让他浑身充满了力量。
“章微明,接着。”萧远从怀里取出个包裹,头也不回丢给身后的章微明。
章微明准确接住包裹,打开来看,不由哭笑不得。
“萧远,你把自家的药房盗空啦。”
“当然没有。只是取了百年山参和品相最好滋补气血的本草。”萧远说。
“这么多,我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我管你吃到什么时候,总之,每日不能间断。”
“行吧。你陪我一起吃。我就吃。”章微明说。
“我早好了。就是你,这么多天还没好,苏先生嘱咐的,必须继续补上身体的漏洞。”
“好吧,我补。”章微明也要听苏先生的话。
萧远驾着马车,慢慢悠悠行驶在牧云的大路上。
“萧远,走错了。”
“没错。牧云的路,我熟。”
“真的错了,这不是往越秀的方向。”章微明提醒萧远。
“谁说我们要去越秀?”
“啊,不去越秀,那我们去哪?”
“东川。”
“去东川干什么?”
“你猜。”
“我不猜,你快告诉我。”
“找郭晔。”
章微明立刻明白了。郭晔是东川的一员大将,安泰河军演的时候,他是东川军的监军。奇怪的事情是,完全可以掌控大局的郭将军在安泰河惨案发生的夜晚却不在军营。这其中一定有蹊跷。少年时的章微明只想到了要去东川找身为当时兵马大元帅的李维诺,却没想到去找郭晔。
“萧远,咱们也可以去越秀问大胡子。”章微明说。
“大胡子要是肯说,早就说了。”萧远说。
“你也猜到大胡子的身份了?”
“当然。他舍身护着韦不害,还能是谁。”
“他不说也情有可原。”章微明叹口气说。“他不说,我也猜到了,任戈是从韦不害那里救出来的。任弋也一定死在了韦不害手上。对这兄妹俩的死,我真的非常伤心。”
马车停下来。萧远指着前方的一个山崖的顶部,说:“那里有个平台,名叫‘余悲台’,是居住附近的民众呼唤自己离去亲人故友魂魄的地方。我带你去看看。”
萧远取了自己的七弦琴,章微明一直都带着萧远送给他的竹箫。二人结伴登高,一直到了山顶的空地。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萧远,好名字!”章微明说。
“我从未见过任弋、任戈兄妹二人,我的命却在冥冥之中被他们救回。心中感激,永不忘怀。”萧远道。
章微明取出竹箫,放在唇边,箫声呜咽,是最为熟悉的那曲《离尘》。
“潇潇哀风逝,澹澹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添伤悲。”
萧远席地而坐,开始和着箫声弹奏。琴音与箫声,回荡在山峦之间,仿佛在与逝者告别。
回到马车上,萧远依旧是车夫,章微明不愿意闷在车里,便坐在车辕的另一边跟他继续聊。
“萧远,赶明儿得空了,我要搬一块大石头到刚才的山顶平台上。”章微明说。
“为何?”
“说是叫‘余悲台’,却连个标识都没有。我就在大石头上刻上大大的‘余悲’两个字,你觉得如何?”
“多此一举。”萧远对章微明的这个想法很无语。
“并非多此一举。”章微明一本正经地说,“只要是你我去过的地方,一定要给它取个名字,然后立个标识。这多有意义呀,对不对?”
“对!好!要不要在这辆马车上写个牌子呀?”萧远打趣。
“那就不必了。车啊,船啊,不过是载人渡客的工具,山啊水啊就不同,会承载千年的记忆。”章微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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