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宋)温庭筠《菩萨蛮》
与久违了的昔日同窗在网上寒暄之际,他提起这阙词近来被谱了新曲,特意发了链接来让我听。是刘欢为电视连续剧《后宫甄嬛传》谱写数首曲子之一,那旋律舒缓清幽,有一股黯然自伤的情绪贯穿始终,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也没说明白,颇得几分温飞卿的笔调的情致。
“小山重叠金明灭”,无论是被后人解为屏风的山景上日光浮动,还是小山眉妆间额黄模糊,甚或是身体曲线起伏,睡衣的锦绣纹理隐约……总之词中呈现的时间是早晨,地点是深闺,人物是只有女主人公自己。
她独自一人,睡醒了却懒得动。身体躺着,不等于思绪也一样静止,因为呼吸和心跳都没有停止。想些什么呢,昨日侯人不至的失落?夜半噩梦的余悸犹存?数算离人行踪的牵挂惦念?好梦仅余回味的怅然若失?——统统只是后人的揣测,有可能都是,也有可能都不是。
思绪更有可能只是思绪,虚渺散乱,不成形状,如光影里那些细细尘埃的隐隐沉浮,分明看得见,却抓不住。不管能否抓住,日子都必须如此这般地过下去。一天天寻常的日子周而复始,如车轮的静静碾过,轮上的纹路一成不变。所以再懒起也还是得起来,照样按部就班地梳洗,照样煞有介事地“画娥眉”。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说:“飞卿词如‘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可动作的转接都默然无声,色彩也只在物像上而已,哪里溢于言表了呢。至于伤心到什么程度,乃至于伤心与否,更是完全不能确定的。
清楚的是“弄妆梳洗迟”。所谓迟,首先是晚了。她起床先已晚了,梳洗自然也晚,“日迟迟”是从腮边鬓角悄然滑过的时间。其次就是慢。懒洋洋之余“意迟迟”,这个早晨的无情无绪散不开,她举手投足格外迟疑。香渍青螺黛,盒开红水犀,每个步骤都精心仔细;淡了只怕太清简,浓了又嫌媚俗,那是天生丽质不自弃的天性。
严妆已毕,词意到这里顿挫、重开。她手把一面小柄镜,对着妆台上的大座镜,前前后后地照。这个动态里的精神状态显得稍微振作一些了。起先她要照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鬓间那朵簪花。颜色、形状、位置是否合适?是否与今天的妆扮总体协调?细细打量,细细斟酌,两面镜子里光与影重重叠叠,形与色绮绣万千。
这样姣好齐整的青春,当然希望能够有人看见;这样自爱,无非还是渴望被爱。青春的风华正茂由眼入心,“花面相交映”固然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也未尝不是心头一句悠长的感慨。但在有花堪折的时节,要叮咛什么人莫待无花空折枝呢,又不肯说,不肯动了声色。然而她想要维持那点小小的自尊,小小的平静并不容易,因为总有那么些物事携带着某种暗示散落四周,比如“金鹧鸪”。
在周汝昌先生看来,“绣罗襦”是动宾结构的词组,“金鹧鸪”是她刺绣罗襦所用的新式花样。也有人认为“绣罗襦”是偏正结构的名词,则“金鹧鸪”是她新换罗衣上金线贴绣的纹样。其实这纹样在什么位置并不那么重要,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纹样本身的“双双”。这灵禽尚且成双成对,人呢?——这一问,是顺理成章。而经由这一问,幽怨发散出来再逆推回去,让前面所有的辞句又更加耐人寻味。
温飞卿刻意精整的辞采华丽,音韵琳琅,往往与他笔下营造的氛围有相辅相成的格调。他不用抒情笔法,而字里行间隐含的语码斑驳陆离,文心脉络环环相扣,节节呼应。这首《菩萨蛮》如今配上乐,辞句衬着《甄嬛传》故事的富丽场景次第拉开,视觉效果上更凸显出女主人公处境孤单而心事深锁。张惠言在《词选》中评注“此感士不遇之作也”,是这阕词的另一番境界,与闺中幽情大相径庭,却也同样寂寥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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