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我一生参加过四场最亲近的人的葬礼。
没掉一滴眼泪。
冷血太久了也不在乎别人眼光,我乐得自以为是。我五十九岁时儿子生了个孙女,我结婚晚,儿子也是,别人孙女上了小学我才喜获至宝,本来挺高兴的一件事吧,偏偏舒瑄的那个老婆要跑来我面前碍眼。
她说,三十年了。如果她哥哥还在,还足够再死一次。
她的…哥哥。
……卢峒。
仿佛头上横了一把刀,多少年了让一根丝线扯着,摇摇欲坠却还安然无恙,可下方只要一个人把丝线一动,我都过惯了安逸日子,还来不及生出几分惶恐,便已血溅五步,被人抽尸踏骸。
可这太可笑了。
——一个背叛者,凭什么要我记他三十年呢?
舒珝就是恶毒自私,多少年了,也还是一样。
——只是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不能原谅呢?
所以我不记得。
没有人想回忆起那种年岁。
搬到广西时,恐怕这一生不会再更狼狈,说是搬,其实也不过是和妈妈一起流浪,那会儿我还小得很,偏偏一朝一夕之间就明白了那一张一张钞票的深刻意义。
情妇…?我不知道多年后妈妈午夜梦回时还会不会记得这些,又还有没有这些深刻的恐慌。我听过太多次这个词,妈妈的脸被打得几天不消肿,可她也撑着从不掉眼泪。那会儿我学会了太多不堪入耳的玩意儿,虽然全是用来骂我们。妈妈也打我,她说不能哭,你给我挺直背,把事情都给我做到最好,以后我们还有回来,把屈辱都还给他们。
挺直背,不能哭,把痛都还回去。
我一辈子,都在贯彻这句话。
不知为什么那时我心里已有了数,我不懂爱情,但那个男人能爱她就有鬼了,就算现代感情廉价,也不至于倒贴也要退回来吧?她都已生下了孩子,那个男人一样娶了别的女人,别说感情廉价,儿子也比不过钱啊,被羞辱被驱赶,车票钱都不给一点,上流社会的人真是冷血得相当彻底。
女人再美艳也会变老,他们也只剩下高中时那一点点微末同学旧情,其他多余的情意,不是他需要的,根本就一文不值。
然而这世间的东西,大多都一文不值。
到广西,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婆。她来火车站接我们,已是白了大半头发,外公因病去世太多年,她一个人为了女儿蹉跎半生,然后她的女儿为了一男人花光了岁月,兜兜转转几圈无所成,带着拖油瓶回来倚靠她。可大概挺直脊梁是家里的传统,她竟也不显得佝偻,看着干练眉目却温柔。
外婆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牵住我,我那么狼狈的,她却只是笑了笑,她说:“阿珝真像你妈妈小时候。”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夸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才不显得无用懦弱,只能亦步亦趋跟着,妈妈在后面不说话,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眼里近乎要掉下泪来了。
那时我不懂啊。我只能害怕着步她后尘,被一个所谓别人拖住终生。
广西偏僻的小村子好乱,那几乎是我一生最狼狈的住所,十几年后的落魄恐怕都要略逊一筹。外婆在一家风扇厂工作,她除了工作几乎不出门,也不喜欢我出门,偏偏越不准我越好奇,终于找了机会跑出去。我不知道没人愿意同我玩,他们把我推进泥田里,他们骂我野种,私生子,也骂妈妈,骂外婆。我不记得要委屈,只觉得茫然,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我只好挺直背,却连一句话也不会反驳。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我也没从那泥里站起来。
是别人来牵我的,那人好温柔,他问我怎么了,家住哪里。他牵着一个好像刚会走路的小妹妹,他说他叫卢峒。
从此后我生命里索取到的全部温柔,几乎都属于这一个名字,太深刻了,他叫卢峒。
——背叛者。卢峒。
后来外婆怕我乱跑再被人欺负,就托关系把年纪还没到的我送进了小学。好多人,我每一个都害怕,我只好挺直背,直到我看见了卢峒。他眯了眯眼,已经不记得我了,可我不敢和别人说话,只敢去握那一双拉我出泥潭的手。
除了他没有人愿意理我,当然我也不敢同任何人相处,我除了挺直背和学习什么也不会。卢峒从来不生气,他总是温温柔柔地笑,他甚至给我唱歌,他唱:“连就连嘞,你我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那时我犹不知百年有多重,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一辈子都承不起这重,便要有人将其抛掉。
外婆说阿珝,你要好好学习才能出人头地,带着妈妈离开这座城啊。
我不明白。我说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有外婆有卢峒,我能去哪?
又或者,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走?
外婆就笑了,她就哄我,她说外婆也想出去啊,也想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所以阿珝要努力才行啊,将来考上大学,考上大学才有出路,才能离开这里。
才能不是只堆着一个纸糊的脊梁,装模作样地挺直背,护着内里一个瑟瑟发抖的废物。
我就趴在外婆的腿上,我仰着头问她:“外婆以后想去哪?想去哪阿珝都开车带你去,我要开最拉风的车!”她就捏捏我的脸,笑出了一脸皱纹,偏偏显得快乐有生机勃勃,抹去了风霜,她说:“以后阿珝到哪里外婆就到哪,一直跟着阿珝,好不好?”
我仰着头一直望到天,想起外婆以前教我认北极星,说对着星星,就能找到方向。于是我指着天空对外婆说:“外婆,北极星指的方向是北边,外婆喜欢毛主席,那以后我们就循着北极星的方向一路向北,去北京天安门看毛主席好不好?”
或者你不想坐车,那就坐火车、高铁甚至飞机,什么都好,只要你高兴。
我分明住在一生中最简陋的住所里,仿佛八月秋高的风都能卷了三重茅,总在摇摇欲坠,可我不知怎的毫无恐慌,外头有卢峒守着,里头是外婆宠着护着,妈妈也一直在,外头哪管虎啸猿啼,我都能无所畏惧所向披靡,风雨不动安如山。这方圆几里全是我的地皮,别人进不来,我却也再不出去。
没关系,这样就好了,没关系。我可以一辈子听外婆讲她多少年前的童话,一辈子听卢峒唱同一首歌。
偏偏有人不准我画地为牢,而且只用了一个手指,就让这一切分崩离析。
那个男人打来电话时,我刚上初中。他原配夫人死了,留下一个七岁的小儿子,实在蠢得有点废,不成器,于是多少年了他又想起原来以前还赶走了一个老情人,还留下了个野种私生子,便也知道来寻。我不知道他又是怎样的鬼话连篇,只是他给钱,也知道要温存,说要接我们回北京,那边也有一个奶奶很想见我。
他不肯带外婆。他嫌弃乡下人。
他不是我的爸爸,我想。他要毁了我的小屋,要把我的全部欢愉都结束。
我拿着他的钱在学校里被人堵住,卢峒那一拳头挥出去一切就开始难以收拾了。卢峒被开除了,那男人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给了钱供卢峒妹妹上学,当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卢峒也告诉我说,没关系,我没事,刚好家里也供不起我了。
……怎么可能没事呢。卢峒。
他眉目分明温柔地一如既往的,我却无数次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天打架时他的表情,像疯子像野兽像要杀人,转过头却还咧开嘴对我笑,那笑温润如玉,同以前如出一辙,太正常了,让人茫然。
到底…哪里不对呢?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想起这一天,才终于能够恍然大悟。他的笑像是画在脸上的系统格式,仿佛只是披着一个漂漂亮亮的皮囊,维护着那个出厂设置,不会改变的被动技能,不论内里怎样的巨浪滔天,不到死的时候,他就能一直笑着。
是多深的沉疴呢?我不敢问。
我不知所措一无所知。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只能躲在屋子里要别人为我挡着风,然后故作游刃有余地挺直背,扬着倨傲的表情,不让人知道自己的惶恐。
我怕啊,我怕他们发现原来我只是个废物,所以我去要去抢去赢,无论如何不敢输,却连挺直背都要寻求庇护。
后来我就,失去了庇护。
外婆就摔在妈妈走向那个男人的路上。隔着远远的雾,我明明跑了,却怎么也没追上,我只看见她蹉跎半生花白头发覆盖住的后脑,再一转眼,就只看见病危通知了。
她什么瞒着我。她只会对我说,阿珝要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外婆就高兴了。她不告诉我她一次次等着我回家却一次次失望倒掉的菜,她不告诉我那些过期的小零食其实都是为了哄我开心,她甚至不告诉我,其实她最高兴的是我能回来,而不是为了多学习一点每个周末都不回家。她只在等,等到时间对她不再眷顾,等到黑发覆了霜雪,等到黄土盖了白骨。
我也在等,我想舒珝你快快长大吧,你还要去北边呢。
小屋里未吃完的饭菜热气腾腾,我在外头行色匆匆敲开门,看见里头白骨如新。
不知道还在等谁。
然后屋就垮了。
她叫我的名字,挺直脊梁似乎是家里的传统,又也许她还没有那么老,只是太累了。我不敢难过,我就只是笑了一下,现在终于也轮到我瞒着她。她撑着自己,她看着我,那么清醒地,挺着坚毅的脊梁,掉了一滴眼泪,“阿珝啊…我的阿珝怎么办啊…那个男人要是对你不好你该怎么办呢,你能回哪去呢…外婆一死,你就没有家了啊…”
没有家了啊…
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然后出人头地。
要乖乖听话,注意身体,对自己好一点,别受委屈。
要做个好人,要快乐,然后幸福。
如果这些不能兼得,那么快乐幸福最重要。
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背脊挺直,神情坚毅。
我没有一句道别,还藏住了眼泪。
离开那天那个男人来接,比十六岁的我高不到哪去,眉目平静冷淡,轮廓却也看得出英俊来,他说要带我去北京,他问我,想去看天安门吗。他不问我故宫,不问我天坛,不问我颐和园,他偏偏问我,想去看天安门吗。
我后退一步却被妈妈紧紧牵住,似乎没由来地、古怪地在这个我原本期待了无数年的男人面前痛哭出声。
北极星还高悬在天,我要循着它的方向一路向北。
我一个人。
我终于不再幻想又多出来什么人还疼我爱我,再建起什么屋子来保护我。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原来什么都只有一个。那屋子进不去别人,我终于走不出来,我终于明白那个一边盼我远远离开又盼我回头的人已经不在了,我终于没有了家。
我走不出去,于是我只能切割掉这个自己,放弃那片屋子倒塌留下的废墟,不再想着要扒开泥土,找到自己的来路。
北极星还高悬在天,我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软弱啊。
偏偏卢峒说,我把余温也送给你,未来即使我们分隔两边,只要你还能想起这首歌,便当我在你身边,能暖你的。
卢峒问,你还来吗。
我步步向前,不敢回头。仿佛回头就是直面自己那些毫无用处的懦弱。仿佛不说再见这一生就没有所谓离别。我不敢看我已经垮下屋子扬起的灰尘,我不敢看不敢想,我怕听到那个吉他声,怕对上那个人的眼神,怕他什么都不知道怕他还在等,等太阳下山,等我放学了,等我去听那首歌,等我帮他妹妹辅导功课。
怎么会,这样软弱啊。
后来我就忘了他了。我读了重点高中,可我再也拿不了第一了,我不怕输,我什么也不想要。那男人话少,对此一言不发,偏偏有一天我经过他的房间,听到他冷淡声线:“舒珝最近已经掉到三十多名了,这种程度跟阿瑄比有什么区别?养也养不熟,要他有什么用?继承不了家业还要供着他。”
我的名字,从我的父亲嘴里说出来,竟是显得这样冷的。
我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啊,没有人喜欢我。他们都喜欢舒瑄,行,我知道他嘴甜,活泼又可爱,天生是高贵少爷,全天下谁不爱他。
我就不一样了,在外面也有人敢指着鼻子骂我,不过是乡下来的野种,乌鸦上了天还以为自己也能做凤凰。这回我没教人推到泥里也没爬不起来,我把人牙齿都打掉两颗,因为这次没有人帮忙背黑锅没人护着,又被押着去道歉。
对面人引经据典,戳着我们家一脉相承的脊梁一字一顿告诉我,你命中三尺,难求一丈,别太把自己当东西了。
挺直背。妈妈拍我。
好,挺直背。我保持着礼貌,面上甚至还有笑。
…好好学习,然后出人头地。
于是我就拿回了第一。我还当上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拿到保送北大的名额,被舒家所有人捧上天。没人再敢说我命中三尺难求一丈,他们都不配。
什么三尺,我要十丈百丈千丈万丈,谁又有资格管我?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配得上了,偏偏舒瑄初中毕业时没考上重点,读个普通高中,那男人也为他办升学酒,别人祝贺时,竟也会笑。
我该恨舒瑄,我想。我不知道凭什么,不明白我为什么不配,甚至没想到我的脊梁原是那么岌岌可危的,似乎是纸糊的虚张声势,那男人只一根手指,就能让我兵败如山倒。
于是妈妈也会念叨我,她说你要争气啊,你看看那舒瑄惯会讨巧的,你怎么就不能嘴甜一点呢?光成绩好可不够,以后大学你去学金融,把家业弄到手,你爸爸早知道你有能力了,可别便宜了那白痴小子,连个重点高中都考不起的蠢货。
她那个恋爱脑终于明白爱不能当饭吃,要拿到钱才安心。
可是妈妈,其实家业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啊。舒瑄他,在这个剧本里,只要负责快乐就够了。而我的轨迹也从一开始就被确定,我一辈子就要顺着这条路画地为牢。
偏偏舒瑄是个傻白甜,要拉着我跑出牢笼。大概那时他年纪小,也没人告诉过他我会是个要同他抢东西的人,他一口一个哥哥,我被他烦的不行也没办法,还是要顺着他。
我没见过他那么傻的人,什么氛围也不懂,就敢冲到我面前说明天一起去游乐园,爸爸答应了他的。根本没人告诉我的事,他感觉不到尴尬,被我拒绝了也要缠着我废话连篇地撒娇。我这人心硬,竟也能把他真话逼出来,说什么有个喜欢的女孩子跟他约好了明天去游乐园,爸爸跟他去他就没办法了,只能找我帮忙,让爸爸放心。
放心?放什么心?他恐怕还会害怕我把你弄死呢,弄不死卖了也行啊。这小少爷什么毛病?
他还在撒娇:“哥哥…去嘛好不好?”
我没当过哥哥,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好,想来想去,也只找到了一个范本。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到游乐园,也是最后一次。我一眼看见卢㠓,然后舒瑄就冲过去跟他打招呼,我发了个消息给舒瑄告诉他我不打扰他了,要走的时候到门口碰面。然后我就走了,一个人找不到地方躲,就上了个摩天轮,发了一天的呆。
我想他在哪呢,现在还过得好吗。我想他还弹吉他吗,还会写歌吗。我想他还记得我吗,这么多年没想过来找我吗。我想…我也没想过要去找他啊。
后来我才知道舒瑄他爸因为妈妈说卢峒对我好,要他供着卢㠓,竟也把人弄到了北京来。
以为这是恩赐吗?卢峒肯定也来了,北京的物价,卢峒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回了一趟广西,不知道是不是对那些破烂日子不死心,我还能循着以为早已丢弃的记忆走回那条小巷,莫名其妙的光景在我眼前转啊转啊,耳畔犹有吉他声音似的,朦朦胧胧还要余音绕梁。墙上还有傻逼涂鸦张牙舞爪,虽然当年我嫌傻还是留了一句“卢峒真他妈蠢”,都被别人的鬼话盖过去了。
卢峒坐在小巷尽头房屋门口的台阶上,黄昏时,对我抬起头,眯了眯眼,极尽温柔,“你来了。”
卢峒问:“你还来吗?”
卢峒真他妈蠢。
然后我眨了眨眼,这傻逼就不见了。家都成了废墟,邻居家也拆了迁,那个坚挺的水缸都被人砸了,看这惨样我都觉得可能是傻逼卢峒干的,虽然那么多年我都没弄明白他为什么每次一看见这水缸脸色就难看。
其实我有点慌的,甚至还有许多年前那种无所顾忌有恃无恐的愤怒。他也…什么都不要了吗?
可我凭什么愤怒?凭我先转过身什么都没要吗?
可我就是任性又无理取闹啊,我想恨卢峒,他难道还敢跟我发脾气吗?
——他敢的。
我不知道怎么就没有底气,于是我就想,我该走了,我该走了,我就转过身,毕竟废墟没什么好看的,我对水缸也没兴趣。我和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那人模样太落魄,衬衫洗得挺白,偏偏还是旧得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而且这人实在瘦,形销骨立,凄苦穷困。
我想起舒瑄他爸一句话,语气轻蔑的让人印象十分深刻,“不是一个阶级的人,离垃圾远一点。”
我走出去好远,风一吹,视线突然就朦胧了。
那一刻不知道怎么的,我心里的屏障突然就以摧枯拉朽之势失衡,我突然那么想痛哭出声。
……垃圾。
他现在,会被人当作垃圾。他的歌大概也不会有人欣赏,初中没读完会被人当作文盲,脾气好所有人都会把他踩在脚下。
可他温柔地说烧灯续昼,他养着妹妹甚至让她到了北京,他为了兄弟打架还要来安慰我。
到底谁是垃圾?
……是我吧。
怎么会,这样懦弱啊。
我根本没脸面对他。可我还没做好任何准备,就已经无远虑有近忧了。
舒瑄找了个女朋友,不是卢㠓。他让卢㠓等了几个小时,一直在淋雨,后来就发了烧。这小子求我帮他出面慰问,我根本不可能不去。
偏我没想到门一开,就能对上卢峒的眼睛。
我恐怕是慌不择路的,我没有同他说话,也不敢同他说话,我甚至调整不好说辞和表情,也找不到一个做哥哥的姿态。我只能蹩脚地挺直背,拿出自己最习惯的最擅长的表情和语调,心中近乎乞求地希望他不要对我为难。
他看着我,没有表情,没有笑没有体谅,眼中冷冰冰没有光,竟硬生生显得可怖起来,那样子太陌生了,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甚至我都没想到原来他也是会讽刺人的,他皱着眉,眸光几乎要将人刺痛了。
他还是摸着卢㠓的头,连眉目都没变太多。
没变吗?
“能用钱解决的事,是最简单不过的事,给完谁也不欠谁,从此大路朝天各自两边,多少的苦痛也不必歉疚了。”
真有道理啊。
他终于不肯再原谅不肯再温柔,也能冰冷决绝地想断开联系,意有所指地要跟我大路朝天各自两边。
我把钱甩出去落荒而逃后,才开始觉得痛。我实在没敢看他的脸色,大概…他也觉得,我们不是一个阶级的人,我把他当作垃圾。
可我就是任性又无理取闹啊,我想恨卢峒,他难道还敢跟我发脾气吗?
——他敢的。
他敢的。他怎么不敢?是我不敢,我不敢往回看,也不敢往前走,我卡在一个懦弱又可笑的地方,后面没有人接住我,前面也没有人打算拉我一把。
互相看对方,都觉得是垃圾。
什么叫,命中三尺,难求一丈。
我们都生在泥里,我能把他当垃圾,也就有人能把我当垃圾,蝼蚁比来比去找优越而已。那男人说什么来着?哦,舒珝怎么能继承家业?养不熟的白眼狼。他还有个温柔的母亲,可惜不是对我温柔,“阿瑄太幼稚了,堪不了大任,那舒珝跟阿瑄处得不错,不好撕破脸,公司给舒珝管,股份给阿瑄,这不是挺好的吗?养了这么多年总要有点用吧?给他这么多合该感激我们。”
行吧,我的爸爸和奶奶。
我能说什么呢?我去找了卢峒。
我说,唱首歌吧。他不肯。我问他生气了吗,他不认。他又在笑,温文尔雅,冰冷疏离,一句重话都没说,却感觉满脸都是让我滚。那我滚吧滚吧,我就转过身了。
背后真安静。他不说话也没动,没挽留也没走。
…他在看着我吗?看着我的背影,看着我走,然后呢?还在乎吗?还会等着我转身,还会问我一句:“你还来吗?”
他…他难过吗?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咧开嘴就是笑,然后温温柔柔地跟我说,“没关系的。”
卢峒真他妈蠢。
…蠢啊。
我终于不能再向前一步,于是我转过身,伸手抱住了他。我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的反应,只觉得要把他留住吧,要把他留住吧。乐队也好钱也好,什么都好,把他留住吧。
后面…需要有个人接住我啊。
卢峒居然还能笑着拍我的背,好温润的样子,他应我,他说好。他一直说好,仿佛火海刀山山穷水尽,他也能眉眼弯弯应我,他说,好。
于是骄子蒙尘,唱歌只是戏子娱人,舒家不需要这样的污点废物。妈妈替我求了半天也得不到任何人的让步,我都觉得自己孤注一掷得像个疯子。可是我也能想起那一年卢峒打架,我对自己说,这个人这么好,我要跟他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骄子蒙尘也是骄子啊傻逼,谁他妈稀罕你的钱你的公司,什么命中三尺难求一丈,大家都是人,我也不瞎,为什么要把别人当垃圾?
我不想再被人逼着走任何一条路,不想挺着虚假的脊梁却一无是处,更不想讨任何人的喜欢。而卢峒,也应该拾起他丢弃的梦想,没人有资格把他当垃圾。
我要把舞台送给他。
直到我从那场婚礼上倒下的时候,我依然是这样想的。
我发了一个月烧,醒了睡睡了醒,昏昏沉沉,也不知道外面那群傻子乱成了什么样,甚至没时间思考自己会不会死,而未来又在哪里。我似乎有点累,这些年唱歌好像有点超负荷了,想了想也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身体。
…是挺累的,真困啊,这一生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啊。
清醒一点了就看见一身死气的卢峒,我这一个传染病还耐药,一个月恐怕要花不少钱,卢㠓书都没念完,不知道要麻烦卢峒到什么样子。啊…真废物啊,梦想没帮上,现在还添麻烦。于是我就跟他说,算了吧。他摇头。这人现在胆子大得很,也会拒绝我了。他说不行的,说好的一辈子兄弟,这一辈子,怎么能这么短呢。
怎么能这么短呢?
真挺累的,你不累吗。
可他又唱歌,直把我唱回七岁那年,他唱:“连就连嘞,你我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七岁那年那神树上有蝉鸣,难听得紧,外婆还在等我回家吃饭,我荡着腿问他,我说一百年久不久啊。他说不长,妈妈说只要你想,一眨眼就过去啦。
一眨眼啊,再回头已百年身。
少年人微笑时,不辨真假。
一辈子真久啊外婆,那时我没能好好地带你去看天安门,所以你现在也不肯带我走是吗?可你那么宠我,怎么舍得让我难过啊?你在怪我吗?因为没有出人头地?
可我真累啊。我这一生都在不断地挥别割舍和失去,我甚至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才对,做什么你们才会开心才会喜欢。我这么没用这么没用,现在都成了卢峒的累赘。
一生怎么这么长,这么长啊。
我不想同人争,我不想挺直背,不想把人看成垃圾,不想做天之骄子,不想赢不想成功,我不喜欢唱歌也不喜欢学习,我只是想把你们都留住。
一分也好啊。
倘若我没有走几步就要喘,我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死去,这一生恐怕也只是个天才的失足,可外婆不肯见我,把我推走,让我硬生生熬过了那个冬天。卢峒买了好多药,我不知道他哪来的钱,这人行踪诡秘,我想问也搪塞着,直到后来出现了个女的。
——我印象实在深刻,我一身傲骨,就碎在那个时候。
那女的姓沈,全名也不肯告诉我,大概觉得我不配。她家里有矿吧大概,以前还在舒家时似乎拜访过,不过大小姐见多识广贵人多忘事的,恐怕早就忘了我这小人物。她只扬着下巴,这神情我还挺熟悉,跟照镜子似的,她说她家卢峒已经为了我付出够多了,希望我好了以后离他远点,以后卢峒是上层社会的人,不喜欢我这种阶级的朋友,今后传出去不好听。
中国阶级好像还没固化吧?我无产阶级她资产阶级是吧?放到文革时期我弄不死她丫的。不过我也不同傻瓜论短长,只好问她:“你哪位?”
大小姐教养挺好,倒也没发脾气,还平心静气跟我讲理来着:“阿峒他对你实在是仁至义尽了,你也没必要赖着他吧?未来他进了我沈家,权我是不能保证,但至少是一生无忧了。只是出身不太好,我怕家里老人看不起,所以帮他改一改档案。至于你这种朋友,今后也是不会再有了,你也该明白事理,不要拖累他。”
…拖累他?他去你们家当长工挖坑还怕我拖累呢?我是哪种朋友?垃圾?
真他妈跟照镜子一样。只是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也配对我们的事情指手画脚?
我也笑她:“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吧,你是哪位就跑出来为他安排?没人告诉你女人管太多会特别惹人嫌吗?还是你的钱没有从他那里买到安全感,要来我这里找优越?”谁把谁当垃圾呢,高傲谁不会?“他待我是什么样子你看不到?轮得到你来自作主张?”
那女人对我摇了摇她的手,戒指反光,眼都要瞎了。她嗤笑了一声,“他向我求婚了,你们乐队也解散了,他选了什么,不是一目了然吗?”
…眼都要瞎了。
求婚。解散。卢峒。我的肺空了一半,就换了一个解散的乐队,和一个傻逼戒指是吗?
我想我该提起刀就冲过去砍他,可他还救了我,不管我愿不愿意,反正他在别人眼里对一个底层垃圾确确实实是仁至义尽,我没有多说任何话的立场。所以我转出隔离间之后他再也没来看过我,仿佛终于完成了一个任务。
他的吉他还落在我的病房里,看来他是真的都不想要了。我还等他那点十五岁起烧灯续昼的《余温》,他却连句话都没给我留,去同一个女人快快乐乐地结婚,怕不是快要大喜了跟底层垃圾说话晦气?
哈。原来他最喜欢的是钱,不是梦想。我肺都没了一半,搞了半天人家压根不稀罕。行啊他喜欢钱,那他为什么不早说呢?我难道还能不给他吗?他要舒家都行,我都给他弄到手,一辈子兄弟我能骗他吗?偏偏要等我没了一半的肺,老了好几岁,不再是天之骄子的时候再找个女人来打我脸,对我说,你没有钱,你这个底层垃圾。
好好好,我垃圾。那你难道不是背叛者吗?还要我怎样好好地记住你呢?我嗓子都要废了,跟钱比连个屁都不算。
我那一身傲骨教人碾成了一捧骨灰,我作为一个骨灰盒都买不起的垃圾,也知道腆着脸回舒家要饭了。一开始饭也要不到,进不去,只能在外面淋雨。淋了好几天也没人敢给我开门,后来发了高烧晕过去才有人放舒瑄出来接我,免得我肺结核复发。否则我等上一个月也别想见到那个日理万机的男人,顶多被他开出去的车撞死。
我服软,我放低姿态求着他,没感情也忍着恶心装父子情深,打着感情牌言辞恳切。养不熟的白眼狼突然开窍了,表面工夫足了,他也不好为难,于是留下了,舒珝还是那个大少爷。
我可是天之骄子啊各位。我要钱,我要钱甩那女人一脸,我要你们都后悔。
然后没多久舒家就收到了沈家的婚礼请柬,邀请的是全家,没有单人的,没人关注我。请柬上头的字迹清逸隽秀,力透纸背,真好看啊。舒家所有人都知道这新郎是跟我组乐队一起堕落那个,于是他们明着不说,暗里就奚落我,说人家傍上了富婆,我就只能腆着脸回来要钱。
妈妈也说,落地凤凰不如鸡,做什么非要出去吃苦?就算他们不喜欢你,钱啊地位啊也都是有的,你那么傲气干什么?现在好了,都要重新开始。
这世上恐怕没人知道我的初衷。居然只是为了一个小孩几句鬼话和一个不着边际的梦想,为了一把吉他能弹出来的温柔字句。那个小孩也不知道,那个小孩也都没了梦想。
后来他就没了命。
我坐在婚礼宾客席上,新娘已经准备好了很久,不知道新郎因为什么耽搁了时间。然后我看见那女的接了个电话,一切突然就疯了乱了。那会儿我心里快意明白而疯狂,我想怎么,新郎逃婚了?跟别人跑了?我说过女人管太多会招人嫌,谁让你不听的?
——我没想到是死了。
外婆死后,我数遍了我生命里重要的人,我怕我到时候疯,甚至为他们的死亡时间的排好了序,想了太多的可能,也为每个人都做好了伤心的准备。下一个该是我妈,却原来这人要插队,他一生无争,却在这事上要抢个先,在最轰烈的时刻要千百人不论真假地为他伤心一回。
婚礼变祭日,真轰烈。
臭小子不想结婚早说啊,老子帮你跑行不行?人家姑娘虽然人是讨人嫌了点,对你也还是真心的吧,刚以为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一下子奔死去了,多黑心啊。要做什么也不提前跟兄弟报备一声,哪来的骗子啊你。
卢峒。
…卢峒?
卢…峒?
死了。
“一百年久不久啊?”
只要你想,一眨眼就过去啦。
“想什么呢?青椒也往碗里夹,心不在焉的。”童柯挑走我碗里的青椒,六十岁了面色也还不错,有气质,也看得出年轻时候定是漂亮的。她边给我夹菜边嘱咐我:“明天儿子要带孙女来吃饭,你注意着点,儿子也三十了,别老跟他置气吓着孙女知不知道?平时就老走神,见了儿子还要动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想…我怎么活了这样久。”这个问题本来极好敷衍的,我偏偏嘴贱,一时间把童柯都讲愣,她有些惊异地看着我,我才想起来要补救,“我一天之骄子竟也能忍受自己老了弱了,年轻时我还当自己只混个光辉璀璨便够,就不要见衰落了,早早死了倒罢。偏偏到了年纪,却是舍不下你了。”
真好听啊这鬼话。
原来我有一天也能将人哄得这般好,不知道前半生都在混些什么东西,做样子都学不会。
童柯笑。大概是老了以后都喜欢追忆,她笑了半天后又跟我玩回忆杀,说又想起遇见我的那天了,那次是谁的葬礼来着?她看着我的神色,竟硬生生觉得不忍,就想着,再也不要让这人露出这样的神情了。
我顿了顿,也笑起来。我想,是吗。事实上我根本不记得哪年我还在什么葬礼上见过她,那一整年我好像都有点二百五,不太想得起来了。
不过她说是就是吧,反正惯着她也没什么。
我跟她结婚三十年,从三十岁到现在六十岁,足够又一个卢峒死去,又一个舒珝长大,但不行就是不行,我没法爱上她。不过娶了就是娶了,也没地方好后悔的。只不过人老了都喜欢追忆,于是我迟了三十年才想起来问她:“阿柯,你当年是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青椒的?”她也是艰难地回忆了一番,告诉我道:“阿瑄告诉我的。”
我这人嘴其实不挑,除了青椒是个诡异雷区之外还真的没什么挑嘴的东西,因此也不是很好看出来,毕竟是调味的,不吃也正常。舒瑄怎么会知道?他那个性格,我跟他再吃上十年饭也没用。
我没问,童柯就自顾自开了口:“他当年也是猜的,他说那一年你有个朋友办婚礼,他为了喜欢的姑娘去凑热闹掺了一脚,刚好听见你那个朋友说布菜不要青椒,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风俗,也没在意,后来我问起,他想起这事随便一猜,没想竟也猜中了。”
我这个习惯,从小到大,从一个又一个人手里传下来,始终只有一个人知道。
那是哪一年,有一双筷子又帮我夹走了碗里的青椒,像过往很多年长久以来的千百次一样,自然又熟稔。我骤然就有点恍惚,想不起来自己几岁,只以为还有家有人带我走,以为是外婆,再不济也是一把吉他,万死不辞海角天涯。偏偏我一抬头,那笑颜好陌生,看得人累极了,我突然觉得一切就要到了头,于是我说:“我们结婚吧。”
天之骄子的婚姻卖给了青椒。听着就廉价,简直有毒。
不过这世上也有昂贵的婚姻啊。
晚上舒瑄就急匆匆地来找我,五十多岁了还毛毛躁躁地,他说阿姨不行了,想见你最后一面,我来接你过去。
她很老了,面容像极了外婆。这场景实在熟悉,特别是她还拉住了我的手在颤抖,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她老到挺不直背,而且住的屋子富丽堂皇,是她用婚姻换的昂贵。
像在骨子里刻着的,她的手攥得好紧,近乎要与那一年的记忆重合了。恍惚中她似乎以为自己还年轻,猛地就掉下泪来:“长这么大了啊,我的阿珝已经这么大了…妈妈对不起你啊阿珝,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想委曲求全的,你别恨我…你别恨我啊…”
谁还在乎呢。那些屁事而已。
她惶然地扯着我,脑中不知道是闪过了什么影像,面上近乎凄切了,“像我啊…果然像我啊…我们的天之骄子,什么时候能放过自己,从他人的枷锁里出来呢?”
她一辈子最后一句话,像是想要把时光缩地成寸一步跨过直直地看进我那早已无波无澜的内心。我面上什么东西都不显,心下却冷得好笑了。
我…像她?步她后尘,被一个所谓别人拖住终生?
人是会慢慢好起来的,过往一直都在,可人会遗忘,会释怀,再不济也能逃避躲开,总有一天会变得不痛不痒起来。我大概是老了,很多事情都不喜欢再去想,有一天旧伤疤也能变成谈资,像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我活了六十年,早不觉得她比我多过的二十几年有几分优越,何况她生前较我狼狈太多,我一生基业都是自己打下来的,骨子里我恐怕有点看不起她。
——所以她说什么鬼话呢?自以为是地强加给我一个悲情剧本?
我一生光芒万丈,幼时就是人人羡滟的天之骄子,光成绩就能甩别人十八条街,加上脸好看,什么都能做个标杆,吉他也学过声乐也专业,十项全能。长大了就更不用说,家大业大有钱有势,哪怕年少轻狂过一回,也浪子回头迷途知返,得到了家人的大方原谅。而后一路走下来,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成为公司董事长,扩展版图然后放权,要什么有什么。
这天命护佑的一生,履历漂亮得让人望而生畏,一生平安顺遂幸福美满,没有人会觉得我有过不去的坎,好不了的旧疾。
原也是这样。
我一生自负太过,太厌恶别人自以为是的怜悯同情,仿佛我这一生就是个遭命运摆弄的失败者,而我无力回天被迫前行,满身只余下摸索的狼狈和求生的本能,任何一下触碰都是掀了伤疤,都是痛楚。
——胜利者不需要这种姿态。
我早没了伤疤,是个没心没肺的铁壁铜墙,什么都可以割舍。
可他们都费尽心机地想把我变成一个失败者。仿佛问跌进一个怪圈,是个自欺欺人的疯子,被人一刀一刀凌迟还能面不改色当没事。舒瑄幼时什么都不懂,总有很多话要说很多问题要找答案,满脑子的千奇百怪,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变了看我的眼神,那目光无措而痛苦。
过了多少年,舒瑄傻白甜了一辈子,都还是想要拉我出去。连他快死的时候,都不肯放弃。
他那么惶急的看着我,却因为病了说不出完整的话。病房里的人三三两两让我们赶走,剩下的就只有我和卢㠓。他近乎神志不清地开口叫哥,语气与卢㠓如出一辙。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痛,又向他走了一步。他在我心里永远是小鬼,拉着我的劲跟从前拉我去游乐园一样大,一样的讨人厌,一样的…执著。他口齿不大清晰地:“哥…舒珝…你问问你自己,你问问你自己……”
他曾经问我,哥哥喜欢什么呢。
……这恐怕是他最刁钻的一个问题,我花了好多年,都没能答上来。
可这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我这一生都已经被人写好,只能顺着一条路画地为牢,而后给舒瑄铺一个他喜爱的精彩的人生,哪怕我产生了怎样的或大或小的偏差,也还是会回到这条路上不偏不倚地走下去。我的喜欢,从来就不重要。
他没有给我下文,只把所有的回光返照口齿清晰的时间都留给了卢㠓。他眉目实在温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在这种时候都会依稀回到少年时,我脑中淹没太久的朦胧影像都教他唤起,七老八十的鬼老头一下子显得幼稚到不着边际,喜欢却不敢开口,只会在惹恼了心上人后千篇一律却真心实意地哄上一句:“你生起气来真好看,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没有你好看。”
这话真真假假都不需要考证,就能让那个姑娘掉下泪来了。可那已是一个老姑娘了,在失去至亲时,已学会了一言不发。
舒瑄看见她的眼泪,笑得温柔到近乎纵容,“说过二十五岁之后不会再让你难过的,五十年了,这是我头一回食言。别哭啦,你要是伤心了就不好看了啊,回头我到下面去见了你哥,他该揍我了。”
是啊,他一个老头,哪打得过那个三十岁壮丁啊。
……那个人啊。
那个什么都不要一个人去超脱生死的混蛋,只用了一个遗物一个病历,就将人扎了个彻底的混蛋。五十年前舒瑄帮卢㠓去整理卢峒的东西,满身酒气回来,反反复复跟我念叨:“你问问你自己…你问问你自己…”
然后他说:“哥…”那个语气啊,“阿㠓的哥哥有抑郁症,你要好好的…”
他有病,关我什么事?
……可我有病,他救了我。
他们每一个人,都救了我,一个一个拼命拉住我吊着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这样顺遂完美地活到了现在。
而他死了。他死时在想什么?后悔吗?遗憾吗?或者…解脱吗?
最后一通电话还能听到那一天车水马龙生机勃勃,我跟他相对沉默着,半晌我才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我说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我做足了姿态,他就只是嗯,平静又冷淡。我就强装镇定地,“不用这么冷淡生疏吧?这才多久就不当我是兄弟了?要结婚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请我当伴郎?我一单身汉还想抢花球呢,沾点喜气。”
他在那头轻笑了声,语调恍惚着:“是吗。”他声音顿了顿,须臾的沉默后笑了笑,“原来阿珝也想结婚了。”又是这种纵容的、温柔的语调,仿佛你做什么,他都会宠着护着奉陪到底。
我该质问他的,该干脆的,该倨傲的,该不屑一顾地挂了电话,该痛恨该愤怒该讽刺,那么多该或不该,将我扎得近乎茫然了。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就赌气般告诉他好的很,然后听他欲言又止,仿佛这样就能伤害他。
——他怎么会被我伤害,我好或不好,今后大概都与他无关。
他问我,明天我结婚,你来吗?
他恐怕才是真的幸福啊。二十九岁的舒珝想。一句话就能将人刺痛了。
他说,我想见你。
他最后一句话对我说,我想见你。
……没见到。我见到了他的尸体,满头血,烧得脸看不清一点的尸体。
而我当时为什么,没有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那样深的诀别意味呢?他一辈子都是为了别人,不过任性那么一回,拿了钱也是为了救我,他走自己的路去娶妻生子而已,我为什么不肯原谅他呢?我为什么要那样逞强,为什么要夸大其词不肯示弱,为什么不留下他呢?我甚至为什么要回这个家要走这条路,要苛待自己呢?
舒珝,你问问你自己,你问问你自己。
……被一个所谓别人,拖住终生的自己。
我恐怕拿到了钱,粘回那些纸糊的骄傲,补上所有的无力与不甘,也只是想回过头去同他说一句:现在我配和你做朋友了。那些所有我装作看不见的东西,不肯承认的东西,早把我绑在枷锁里。
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这世界从来都是空荡荡的,我的或喜或憎全都在一点一滴中被蚕食干净,填补在一个又一个被排列好的名字里,靠别人的喜欢与期望撑着前进才能找到方向。等到他们都死了,我就失去了全部存在的意义。
于是这世界,只能是空荡荡的。
因为我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愿望里。
可我这一辈子活得多漂亮啊,像个光鲜亮丽的模板,苦痛是经历,伤口都轻描淡写,从来游刃有余不痛不痒,一生都在赢,什么都手到擒来。
——却连带外婆去个天安门都做不到。
他们每一个人,都不等我。我这一生不断地挥别,不断地割舍,不断地失去,所有的甜美最后回忆起来都像毒蛇的獠牙,那些怀念的朝不保夕分明狼狈不堪的,可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有,我还有选择,还能被纵容,还能在别人问起时,想到一个喜欢。
可那些东西,我现在早都不稀罕了。
因为那些纵容我保护我的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最后留我一个人孑然一身。
太恶毒了。他们一个接一个死在我面前,想拉我想把我叫醒,可是没有一个人肯带我走,带我去一个不那么空的地方,只让我越来越重。
于是我只能一个人往前跑啊跑啊,拖着那些枷锁脚步沉重又不知所措,追着前面人模糊的背影,忽远忽近。我有无数次以为长日将尽,这一切终于要有个结束,而我爱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地救我出人间水火。
他们都希望我好好活着。
我踏了满身泥泞,却依然活了这样久,这样久。
我排着队,艰难地轮啊轮啊,终于轮到了我。
我连睁眼都不太容易,太多事在脑海中转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房里站了几个人,我的妻子在旁边哭得不可自抑,我突然觉得,她那么大好的一生,就这样让我蹉跎过去了。我一下想起哪一年一个彩排的婚礼,那新郎不苟言笑,眼中却盛了万千情意,我一首歌唱完,旁边那个弹吉他的问我:“阿珝有没有想过结婚?会娶什么样的姑娘?”我那时生活犹不稳定,哪有空想那些?我就一揽他的肩膀,语气无谓的:“那要有你这样的我就娶了,好不容易一个这么称心又好看的。”
我侧头对上他眉眼弯弯,纵容又温柔,里头万千情意。
我一生本该戛然而止在那里的,至少我可以选,至少我喜欢。偏我活着了,活着躺在这里回忆我漫长的,似乎永远也回忆不完的一生。
我看见我儿子,那个不肯去公司上班要去写民谣的混蛋,净干些赚不到钱的事,让人想打断他的腿。我一生没给过他好脸色,做了个讨人嫌的恶毒老头,直到我今天看到那把几乎发不出音的旧吉他。我大概是被扎痛了,只觉得罢了吧,我这一生都要罢了。我于是只能想起要传递什么。
我说,做个好人,要快乐,然后幸福。
他看见我看着吉他,于是抬手拨动了一下。那响声浑浊又模糊,难听死了。
真的啊…难听死了。
震碎了绵绵山河壮阔,震碎了星辰万年,震碎了我。
“连就连嘞,你我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面前人神情都细碎,影像朦胧摇曳。他还活在风华正茂的年岁里,迎着灯光满面固执,一身血渍眉目冷淡。他眼中一片山川湖海,一生烟火灿烂,尚有余温。
……谁?我茫然着。
卢……什么?我想不起来。可这又好像太重要了,是不能放弃的东西。
……姓什么?他叫什么?
我睁着眼,想不起一个名字。
大概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时片刻,是沧海桑田的吧。
于是我想,罢了吧,我这一生都要罢了。于是我就恃宠而骄地向这个人伸出手,我问他:“喂,来接我吗?”
他笑得好纵容,他语气深刻又郑重,他说,好。
恍惚中有人叫我名字,四面八方的,我便也没有回头。这人拉过我的手,一点一点拨开迷雾向前跑,年轻人果真体力好。我想外婆和妈妈该带着舒瑄在前面等我了,可偏偏到了,一个瞬间,拉住我的人也没了踪影。
我本该怅然若失的,却居然如释重负。
——舒珝,你问问你自己,你问问你自己。
我一生颠来倒去,大梦一场起,旧人新酒冷透,千万过眼喧嚣,在这样的一刻,终于没有人再来拉我,要我一个人选我喜欢。
在这种弥留之际,我突然想起一句话。
那是好多年前的一个葬礼上,真的已经太久了,久到我都忘了死者是谁,只记得一个巨大的黑棺材,沉闷又严实地压住了所有感情与生气,不留一点念想。当时不知是哪里搞来一张素描摆在棺材前头,画的是一个碎裂的空糖罐,不专业的笔法中有冰冷的窒息。那纸似乎是张草稿,背面有一行斜着的字,似乎是无意中写下的,但因为下笔的人字好看,清逸隽秀,力透纸背,清晰深刻,历历在目。
真是好笑啊,多少年了,一句和我完全不沾边的话。
——同性恋敬健康与自由。
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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