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跟随着我那飘渺不定的灵魂离开我的家乡之后,我几乎立刻就失去了方向。所有的山峦,树木,脚边的河流,都如同邪恶的幽灵一般反复出现。一片树丛刚刚伙同一块巨大的岩石一同阻挡住我的去路,转眼间又携手一条清冽的溪流想要诱使我偏离我的方向。而那块岩石,则可能以几种不同的变幻莫测的角度反复出现在时视野的边际,欺骗我让我以为那是不同的岩石,以掩盖它们想要让我一直原地打转的邪恶用心。有时溪流会如同爱人的手,在不经意间从不知何处袭来,温柔地爱抚我疲惫的双足,让我舍不得离开;有时却又如同残暴的醉汉,凶狠地击打我的膝盖,迫使我尽快逃离。
高耸的树木遮挡住阳光,投下一片灰蒙蒙的阴影,让本来就对我露出了恶意的自然变得更加不可捉摸。就这样,在徒劳地一次又一次于这片山林中撞向错误的路径之后,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开始在我的眼前旋转起来。树木,岩石,山峦,所有的一切光影都搅和到一起,化作一条河流将我卷入,他们凶暴且残忍,甚至将我那受诅咒的灵魂都彻底甩出了体外。
在我即将失去意识之时,我终于亲眼见到了那一年以来从我身体的内侧不断折磨我的残忍事物,我那被诅咒的灵魂。它看上去如同一片灰色的暗淡阴影,在周围不断旋转的色彩中间显得那么诡异,就如同一只异界到来的幽灵。在我的家族中流传着这样的一种说法:所有的灵魂都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们从另一个我们所无法触及的国度而来,也将注定回到那个国度中去。那一刻我的心里被这样的想法完全充斥了:完了,我将完完全全地失去我的灵魂,它将抛下我,永久地回到它曾被许诺的国度中去。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发现我不知为何来到了一片大路的中间。我在我的四周找到了零散的行李,包括我的剑,我的盔甲,一些衣物和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钱。但这些都不是我挂心的,我最在意的是我那此刻正在路旁的荒地上悠哉吃着干草的马。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灵魂,我不能再失去我的马。
当我重新整顿好一切,骑上我的马时,我渐渐整理清楚了一切:恐怕我是不知为何从马上失足摔落,在即将失去意识之际,遭遇了那光怪陆离的幻觉。人们说人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对于时间的感触也会发生扭曲的变化,恐怕我在幻觉中那漫长的迷失也正是一瞬间的痛苦被无限拉长所致。
我就这样沉思着,骑着马沿着大路慢慢向前。我在那段路上思考了许许多多的事,关于我的家庭,关于我的童年,关于我的责任,关于我前路上可能会出现的阻碍。但是我偏偏忘了思考关于我的灵魂已经丢失一事,也忘记了思考这趟旅途一开始的缘由。我想这可能都是因为我的灵魂已经丢失之故。
那段大路连接着一个古旧的村落,当我骑着马缓步进入那些陈旧的茅草堆和木板房所搭建起的居所之间时,不知为何,我察觉到我似乎闻见了失去灵魂后的肉体所发出的陈腐气息。
在那座村落里我遇见了五个身着兜帽和长袍的人。他们面对我先是流露出了惊恐,仿佛受惊的囚犯见到了手持刑具的典狱长一般。但那种惊恐飞快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掩盖的厌倦。他们招待我饮食,分给我一间荒废的老屋,拉着我围着炭火堆坐下,但是在他们的脸上和声音里缠绕着的却是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的疲惫与冷漠。
在这种情况下,我除了真诚地感激他们的帮助,以及谦卑地表示不必再为我这个不值一提的旅人浪费他们宝贵的时间以外,并无其他话好说。而当我表达出不想浪费他们的时间的意味以后,领头的那个人却发出了柔和的笑声,告诉我不要在意这些琐事。
“我们所剩的都不多。但唯有时间是要多少有多少的。”他这样告诉我。
但就在他这样告诉我以后,他们却一个接一个很快地告辞了,唯独留下我一个人静默地守着余火,对着暗淡的光线慢慢擦拭我的长剑。我一边休整,一边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前进。正如我先前所说的,此时我已经忘却了我为何踏上这段旅程,于是我也就对与前进的方向丝毫没有头绪。我反复地在头脑中与自己搏斗,企图在迷雾找到一条正确的前路,因为我冥冥中感到,不论如何,掉头返回故乡都是不可接受的选择。
我就这样沉思着,逐渐忘却了时间。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我打开门看,正是那五个人当中的一个(他们看起来完全相同,让我是在区分不清)。我侧身让对方走了进来,和他一同在逐渐冷却的火堆边坐下。
一阵短暂的的沉默后,对方开口了:“远方到来的骑士,趁你还没有彻底成为我们当中的一个,你应该赶快离开这里。”
我叫他不要担心。我是一个身负使命的旅者,我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
他似乎并没有被我话语中的坚定所打动,反而升起了几分怀疑。他不仅没有表达出安心和体谅,反倒质问我是否真的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那时的我我当然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我只是支支吾吾,表示愿意跟随命运的指引,相信命运已经在冥冥中替我指出了方向。
“你是一个可怜的人。”他摇摇头:“即便我并无资格可怜你。倘若你真的能够离开这,获得你所谓的指引,那么你前路上所遇到的任何人,他们都会指出你是一个可怜的人。因为这正是你此刻所应得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了自己的兜帽。兜帽下首先掉出了一卷长发,然后是一张疲惫且灰暗的脸。经过了所有这些交谈,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眼前的是一位女子。
“看我的眼睛。”我听到她这样说,便下意识地看了过去。但是这无意间的一瞥,却实在是吓坏了我:她那暗淡的面庞,干枯的手指,散乱的长发都在昭示着这是一位失去了生命的神采的女子,但是她的眼睛所传达的却由于这一切都不同,甚至更为可怕,乃至可憎。因为她的眼睛里空无一物,整个眼球都是纯黑色的,时不时流过一道暗影,就如同有污水在里面搅动。
我大惊失色,整个上半身向后倒去,手足并用地从她身旁爬开,惶恐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牢牢盯住了我一般。但是她却不以为意,只是安静地重新戴上了兜帽,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极力按捺住内心的惊恐,颤抖着问到:“难道我已经彻底迷失了路途,竟然来到了一片受诅咒之地了吗?”
她缓缓地摇摇头,开口道:“你并没有迷失方向,也没有来到什么受诅咒之地,这里本不过是一片寻常的村落。只是如同我们这样的人会在命运中被反复纠缠,最后被整个世界抛在一边。所以我们注定会在这里找到你,你也注定会在这里找到我们。这不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不可切断的纽带,也不是相似的命运将我们导至一处,只是世界将它所要拒绝的东西都丢在了一起罢了。”
我听了她的话,感到自己内心中那个不断呼喊的声音突然变得越来越清晰。这个声音自从我找回了我的行李和马以后就在我的内心中不断作响,它是如此的模糊,只会干扰我的思绪,叫我没法好好地回想起我的使命。但是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声音所不断呐喊着的内容本身,就是我的使命。
我垂下头,仔细倾听我空洞的腔体里所传出的这道声音。这道许许多多个我,幼年的我,青年的我,壮年的我,年迈的我,无数个我所一同发出的合唱:
“找回我们的灵魂!”
“找回我们的灵魂!”
“囚禁它!”
“囚禁它!”
“囚禁它!”
这声音在我空洞的腔体里激荡起了层层叠叠的回音,如同沸腾的金属,在我的整个意识里轰鸣。
“囚禁它!”
“找回它!”
“囚禁它!”
”你的使命!“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觉我正在扼着自己的喉咙,几乎要叫我自己窒息。而那个女人正在一旁跪坐着,手中握着我的长剑。我放下我的手,趴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试图找回对我身体的控制。但是那可怕的嗡鸣仍然徘徊在耳边,不断撕扯着我模糊的视线。
女人沉默地跪坐在一边,直到我找回我的神志。接着,她把我的长剑递到我的眼前,让我能趁着屋顶漏下的月光,在我亲手擦亮的剑身上看见自己的眼睛:而那正是完全不出我所料的,一对浑浊的纯黑眼球。我试着左右偏移我的视线,但是除了偶尔一阵轮动的阴影,看不见一丝属于人类的白色。
我终于彻底确认了自己的命运,也得知了自己所踏上的是怎样的一条旅途。此刻在这个房间里我唯一还不知晓的,就是这位神秘的女子和她即将带给我的启示。所以我重新整理思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努力使自己恢复平静。就这样,在一阵漫长到让我怀疑下一刻黎明就将到来的沉默以后,那个女子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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