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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读书笔记

《中国文脉》读书笔记

作者: 王达超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19-02-15 23:45 被阅读109次

    对于文史一类的书籍,一直以来给我的感觉都是枯燥的。可是,看了余秋雨先生的《中国文脉》一书,却让我找回了一种久违了的就像看小说一样的感觉。

    以往,我们读到的一个个历史人物多数是呆板的,这些人物通常都从属于一个个历史事件,这些事件也通常是从政治的角度来进行描述的;在余秋雨的笔下,则刚好相反,历史事件是从属于一个个人的,这些人都有着鲜活的生命形象,留下了很多故事,许多人甚至站到了人性的制高点上,让后人只能仰视。我们可以从中强烈地感觉到先生对生命的尊重,对人性的敬畏,让人不由得深深地震撼。

            中国文脉,是指中国文学几千年发展中最高等级的生命潜流和审美潜流。
            这种潜流,在近处很难发现,只有从远处看去,才能领略大概,就像那一条倔犟的山脊所连成的天际线。
            正是这条天际线,使我们知道那个天地之大,以及那个天地之限,并领略了一种注定要长久包围我们生命的文化仪式。
            因为太重要,又处于隐潜状态,就特别容易产生误会。因此,我们必须开宗明义,指出那些最常见的理论岔道,不让它们来干扰文脉的潜流——
            一、这股潜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官方主流;
            二、这股潜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是民间主流;
            三、这股潜流,属于文学,并不从属于哲学学派;
            四、这股潜流,虽然重要,但体量不大;
            五、这股潜流,并不一以贯之,而是时断时续,断多续少;
            六、这股潜流,对周围的其他文学现象有吸附力,更有排斥力。
            寻得这股潜流,是做减法的结果。我一向主张,研究文化和文学,先做加法,后做减法。减法更为重要,也更为艰难。
            减而见筋,减而显神,减而得脉。
            减法难做,首先是因为人们千百年来一直处于文化匮乏状态,见字而敬,见文而信,见书而畏,不存在敢于大胆取舍的心理高度;其次,即使有了心理高度,也缺少品鉴高度,与多数哄传一时的文化现象相比,“得脉”者没有那么多知音。
            大胆取舍,需要锐利斧钺。但是,手握这种斧钺的人,总是在开山辟路。那些只会坐在凉棚下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的人,大多不懂斧钺。开山辟路的人没有时间参与评论,由此造成了等级的倒错、文脉的失落。
            等级,是文脉的生命。
            人世间,仕途的等级由官阶来定,财富的等级由金额来定,医生的等级由疗效来定,明星的等级由传播来定,而文学的等级则完全不同。文学的等级,与官阶、财富、疗效、传播等因素完全无关,只由一种没有明显标志的东西来定,这个东西叫品位。
            其他行业也讲品位,但那只是附加,而不像文学,是唯一。
            总之,品位决定等级,等级构成文脉。
            ……

    这是《中国文脉》一书的开篇。

    让我们随着余秋雨先生的视角,去看看中国历史上都有哪些最高等级的文脉,使得中国文明成为唯一不曾中断的四大文明之一,并傲立于世界。

    1、首先是《诗经》

    《诗经》产生的时间,大约距今2600年~3000年左右。《诗经》使中国文学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稻麦香和虫鸟声。《诗经》中最主要、最拿手的,是在世俗生活中抒情,其中抒情最出色的,是爱情。这种爱情那么“无邪”,既大胆又羞怯,既温柔又敦厚,足以陶冶风尚。
    《诗经》是先秦诸子出场前的精神背景。

    2、先秦诸子

    先秦诸子,都是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没有一个是纯粹的文学家。但是,他们要让自己的思想说服人、感染人,就不能不运用文学手段。他们在运用文学手段的时候,有人永远把它当做手段,有人则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其实也算得上是一个文学家。
    先秦诸子由于社会影响巨大,历史贡献卓著,因此对中国文脉的形成有特殊贡献。但是,这种贡献与他们在思想和哲学上的贡献,并不一致。
    余秋雨把先秦诸子的文学品相分为了三个等级——
    第一等级:庄子、孟子;
    第二等级:老子、孔子;
    第三等级:韩非子、墨子。

    首先说第二等级,老子和孔子。

            把老子和孔子放在第二等级,实在有点委屈这两位精神巨匠了。 我想他们本人都无心于自身的文学建树,但是,虽无心却有大建树。这便是天才,这便是伟大。

    孔子开创了中国语录式的散文体裁,使散文成为一种有可能承载厚重责任、端庄思维的文体。孔子的厚重和端庄并不堵眼堵心,而是仍然保持着一个健康君子的斯文潇洒。更重要的是,由于他的思想后来成了干年正统,因此他的文风也就成了永久的楷模。他的文风给予中国历史的,是一种朴实的正气,这就直接成了中国文脉的一种基调。中国文脉,蜿蜒曲折,支流繁多,但是那种朴实的正气却颠扑不灭。

    本来,孔子有太多的理由在文学上站在老子面前,谁知老子另辟奇境,别创独例。以极少之语,蕴极深之义,使每个汉字重似千钧,不容外借。在老子面前,语言已成为无可辩驳的天道,甚至无须任何解释、过渡、调和、沟通。这让中国语文,进入了一个几乎空前绝后的圣哲高台。

    这里有一个《道德经》产生的故事。
    老子否认自己有伟大的学说,甚至不赞成世间有伟大的学说。
    当他已经成为一代圣哲时,却还未给世间留下一篇短文、一句教诲。
    他的年岁已经不小了,觉得自己可以到关外的大漠荒烟中,去隐居终老了。
    他一路向西,到了函谷关。守关的官吏尹熹是个文化爱好者,看到未曾给世间留下过文字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要出关隐居,便提出一个要求:能否留下一篇著作,作为批准出关的条件?
    这个要求,对于老子来说有些过分、有些为难。好在老子总是遇事不争的,写就写吧,居然一口气写了五千字。那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道德经》,也就是《老子》。

            一切中国文化的继承者,都应该虔诚背诵老子那些斩钉截铁的语言,而不要在后世那些层级不高的文言文上厮磨太久。

    其次是第三等级,韩非子和墨子。

    韩非子和墨子,都不在乎文学,有时甚至明确排斥。但是,他们的论述也具有了文学素质,主要是那些干净而雄辩的逻辑所造成的简洁明快,让人产生了一种阅读上的愉悦。当然,他们两人实干家的形象,也会帮助我们产生文字之外的动人想象。

    第一等级,庄子和孟子。

    孟子是孔子的继承者,比孔子晚了一百八十年。在人生格调上,他与孔子很不一样,显得有点骄傲自恃,甚至盛气凌人。这在人际关系上好像是缺点,但在文学上就不一样了。他的文辞,大气磅礴,浪卷潮涌,畅然无遮,情感浓烈,具有难以阻挡的感染力。他让中国语文,摆脱了左顾右盼的过度礼让,连接成一种马奔车驰的畅朗通道。文脉到他,气血健旺,精神抖擞,注入了一种“大丈夫”的生命格调。

    但是,与他同一时期,一个几乎与他同年的庄子出现了。庄子从社会底层审察万物,把什么都看穿了,既看穿了礼法制度,也看穿了试图改革的宏谋远虑,因此对孟子这样的浩荡语气也投之以怀疑。岂止对孟子,他对人生都很怀疑。真假的区分在何处?生死的界线在哪里?他陷入了困惑,又继之以嘲讽。这就使他从礼义辩论中撤退,回到对生存意义的探寻,成了一个由思想家到文学家的大步跃升。

            他的人生调子,远远低于孟子,甚至也低于孔子、墨子、荀子或其他别的“子”。但是这种低,使他有了孩子般的目光,从世界和人生底部窥探,问出一串串最重要的“傻”问题。
            但仅仅是这样,他还未必能成为先秦诸子中的文学冠军。他最杰出之处,是用极富想象力的寓言,讲述了一个又一个令人难忘的故事,而在这些寓言故事中,都有一系列鲜明的艺术形象。这一下,他就成了那个思想巨人时代的异类、一个充满哲思的文学家。《逍遥游》《秋水》《人间世》《德充符》《齐物论》《养生主》《大宗师》……这些篇章,就成了中国哲学史,也是中国文学史的第一流佳作。
            此后历史上一切有文学才华的学人,都不会不粘上庄子。这个现象很奇怪,对于其他“子”,都因为思想观念的差异而有明显的取舍,但庄子却例外。没有人会不喜欢他讲的那些寓言故事,没有人会不喜欢他与南天北海融为一体的自由精神,没有人会不喜欢他时而巨鸟、时而大鱼、时而飞蝶的想象空间。

    3、屈原

    余秋雨说庄子是“先秦诸子中的文学冠军”,那只是在“诸子”中的比较。如果把范围扩大,他在那个时代就不能夺冠了。因为在南方,出现了一位比他小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那就是屈原。

    屈原,是整个先秦时期的文学冠军。

            不仅如此,作为中国第一个大诗人,他以《离骚》和其他作品,为中国文脉输入了强健的诗魂。对于这种输入,连李白、杜甫也顶礼膜拜。因此,戴在他头上的,已不应该仅仅是先秦的桂冠。

    前面说到,中国文脉是从《诗经》开始的,所以对诗已不陌生。然而,对诗人还深感陌生,何况是这么伟岸的诗人。

    《诗经》中也署了一些作者的名字,但那些诗大多是朝野礼仪风俗中的集体创作,那些名字很可能只是采集者、整理者。从内容看,《诗经》还不具备强烈而孤独的主体性。按照余秋雨给北京大学学生讲述中国文化史时的说法,《诗经》是“平原小合唱”,《离骚》是“悬崖独吟曲”。

    这个悬崖独吟者,出身贵族,但在文化姿态上,比庄子还要“傻”。诸子百家都在大声地宣讲各种问题,连庄子也用寓言在启迪世人,屈原却不。他不回答,不宣讲,也不启迪他人,只是提问,没完没了地提问,而且似乎永远无解。

    从宣讲到提问,从解答到无解,这就是诸子与屈原的区别。说大了,也是学者和诗人的区别、教师和诗人的区别、谋土与诗人的区别。划出了这么多区别,也就有了诗人。

    从此,中国文脉出现了重大变化。不再合唱,不再聚众,不再宣讲。在主脉的地位,出现了行吟在江风草泽边那个衣饰奇特的身影,孤傲而天真,凄楚而高贵,离群而悯人。他不太像执掌文脉的人,但他执掌了;他被官场放逐,却被文学请回;他似乎无处可去,却终于无处不在。

            记得几年前有台湾大学学生问我,大陆民众在端午节划龙舟、吃标子的游戏,是否肢解了屈原?我回答:没有。屈原本人就重视民俗巫风中的祭祀仪式,后来,民众也把他当做了祭祀对象。屈原已经不仅仅是你们书房里的那个屈原。但是如果你们要找书房里的屈原也不难,《离骚》《九章》《九歌》《招魂》《天问》自可细细去读。一动一静,一祭一读,都是屈原。

    4、司马迁

            司马迁和《史记》,这是我心中永远的太阳。
            司马迁在历史学上的至高地位,我们在这里暂且不说,只说他的文学贡献。是他第一次,通过对一个个重要人物的生动刻画,写出了中国历史的魂魄。因此也可以说,他将中国历史拟人化、生命化了。更惊人的是,他在汉赋的包围中,居然不用整齐的形容、排比、对仗,更不用辞藻的铺陈,而只以从容真切的朴素笔触、错落有致的自然文句,做到了这一切。于是,他也就告诉人们:能把千钧历史撬动起来浸润到万民心中的,只有最本色的文学力量。
            我曾一再论述,就散文而言,司马迁是中国古代第一支笔。他超过“唐宋八大家”,更不要说其他什么派了。“唐宋八大家”中,也有几个不错,但与司马迁一比,格局小了,又有点“做”。

    为何余秋雨对司马迁的评价如此之高,原因有三:
    第一,司马迁让所有的中国人成了“历史中人”。
    第二、司马迁以人物传记为主干来写史,开启了一部“以人为本”的中国史。
    第三、他在为中国文化创建“以史立身”“以人为本”传统的时候,自己正承受着难以启齿的奇耻大辱。

    司马迁在蒙受奇耻大辱之前,是一个杰出的旅行家。
    司马迁因言获罪,因为他为大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的投降做了辩护,被汉武帝下令处死。
    按照当时的法律,死刑也是有救的,第一种办法是用五十万钱赎身,第二种办法是以宫刑代替死刑(所谓宫刑,结果就是像太监一样)。
    司马迁家庭贫困,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以前的亲戚朋友全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惹上了什么,谁也不愿意凑钱来救其命。
    司马迁明白地知道了,自己的选择只剩两项:死,或者接受宫刑。
    死是简单的,也是自然的,在那个年代,人们对死亡看得比较随便。人们都预料司马迁必定会选择痛快一死,而没有想到他会选择宫刑,承受着奇耻大辱活下来。
    出乎意料的选择,一定有出乎意料的理由。
    因为他要写《史记》。
    以前,司马迁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人,宫刑之后,他“常常处于神不守舍的状态中,无法摆脱强烈的耻辱感”。
    在一次次的精神挣扎中,最终战胜的,总是关乎生命价值的思考。
    因此,他说出了那句所有中国人都知道的名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在司马迁心中,真正重于泰山的便是“史记”!

    《史记》的散文格局如云似海,相比之下,唐宋八大家未免显得小气了。

    5、曹操

    曹操的军事权谋形象在中国民间早就疑固,却缺少他在文学中的身份。然而,当大家知道,那些早已成为中国熟语的诗句居然都出自他的手笔,常常会大吃一惊。哪些熟语?例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山不厌高,海不厌深”;“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还有那些描写乱世景象的著名诗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在漫长的历史上,还有哪几个文学家,能让自己的文句变得千年通用?可能举得出三四个,不多,而且渗入程度似乎也不如他广泛。

            诸葛亮的《出师表》,是君臣之情;曹操的文句所写,是宇宙人生。不必说诸葛亮,即便在文学史上,能用那么开阔的气势来写宇宙人生的,还有几个?而且从我特别看重的文学本体来说,像他那么干净、朴素、凝练的笔墨,又有几个?
            感人散文《出师表》的诸葛亮和曹操相比,结论是:“任何一部《中国文学史》,遗漏了曹操都是难于想象的,而加入了诸葛亮也是难于想象的。”

    6、陶渊明

            自秦汉至魏晋,时代最高峰有三座:司马迁、曹操、陶渊明。若要对这三座高峰做排列,那会:司马迁第一,陶渊明第二,曹操第三。

    曹操可能会气不过,但只能让他息怒了。理由有三:
    一、如果说,曹操们着迷功业,名士们着迷自己,而陶渊明则着送自然。最高是谁,一目了然。在陶渊明看来,不要说曹操,连名土们也把自己折腾得太过分了。
    二、陶渊明以自己的诗句展示了鲜明的文学主张,那就是戒色彩,戒夸饰,戒繁复,戒深奥,戒典故,戒精巧,戒黏滞。几乎,把他前前后后一切看上去“最文学”的架势全推翻了,呈现出一种完整的审美系统。态度非常平静,效果非常强烈。
    三、陶渊明创造了一种以“田园”为标志的人生境界,成了一种干年不移的文化理想。不仅如此,他还在这种“此岸理想”之外提供了一个“彼岸理想”—桃花源,在中华文化圈内可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把一个如此缥缈的理想闹到无人不知,谁能及得?

    就凭这三点,曹操在文学上只能老老实实地让陶渊明几步了,让给这位不识刀戟、不知谋术、在陋屋被火烧后不知所措的穷苦男人。

    陶渊明为中国文脉增添前所未有的自然之气、洁净之气、淡远之气。而且,又让中国文脉跳开了非凡人物,而从凡人身上穿过,变得更普世了。

    7、李白和杜甫

            公园五世纪,当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的文脉被“北方蛮族”突然阻断,让欧洲进入漫长且黑暗的中世纪;而中国文脉,却突然被“北方蛮族”(鲜卑族)大幅提振,并注定要为全人类的文明进程开辟一个值得永远仰望的“制高点”。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整个地球。”我觉得,北魏就是一个历史支点,它撬起了唐朝。
            当然,我所说的唐朝,是文化的唐朝。唐朝,是整个中国文学的最高峰,也是世界文学的最高峰。

    唐代是一场审美大爆发,简直出乎所有文人的意料。文人对前景的预料,大多只从自己和文友的状况出发。即便是南朝的那些专门研究来龙去脉的理论家、文选家,也无法想象唐代的来到。

            我多年前在为北大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时曾鼓励他们用投票的方式为唐代诗人排一个次序。标准有两个:
    一是诗人们真正抵达的文学高度;二是诗人们在后世被民众喜爱的广度。

    北大学生投票的结果是这样十名——
    第一名:李白;
    第二名:杜甫;
    第三名:王维;
    第四名:白居易;
    第五名:李商隐;
    第六名:杜牧;
    第七名:王之涣;
    第八名:刘禹锡;
    第九名:王昌龄;
    第十名:孟浩然。

    有意思的是,投票的那么多学生,居然没有两个人的排序完全一样。

            这个排序,可能与我自己心中的排序还有一些出人。但高兴的是大家没有多大犹豫,就投出了前四名: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这前四名,合我心意。

            在一个琳琅满目的世界,学会排序是一种本事,不至于迷路。有的诗文,初读也很好,但通过排序比较,就会感知上下之别。日积月累,也就有可能深人文学最微妙的堂奥。

            例如,很多人都会以最高的评价来推崇初唐诗人王勃所写的《滕王阁序》,把其中“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说成是“全唐第一佳对”,这就是没有排序的结果。一排,发现这样的骈体文在唐代文学中的地位不应该太高。可理解的是,王勃比李白、王维大了整整半个世纪,与唐代文学的黄金时代相比,是一种“隔代”存在。又如,人们也常常对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赞之有过,连闻一多先生也曾说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但我坚持认为,当李白、杜甫他们还远远没有出生的时候,唐诗的“顶峰”根本谈不上,更不要说“顶峰上的顶峰”了。

            一个杰出时代的文学艺术史,很可能被看成了人类文学艺术史的浓缩版。有学生问我,如果时间有限,却要集中地感受一下中国文化的极端丰富,又不想跳来跳去,读什么呢?
            我回答:“读唐诗吧。”

    与我前面列述的中国文脉的峰峦相比,唐诗具有全民性。唐诗让中国语文具有了普遍的附着力、诱惑力、渗透力,并让它们笼罩九州、镌刻山河、朗朗上口。有过了唐诗,中国大地已经不大有耐心来仔细倾听别的诗句了。

    因为有过了唐诗,倾听者的范围早就超过了文苑、学界,拓展为一个漫无边际的不确定群落。他们粗糙,但很挑剔。两句听不进去,他们就转身而去,重新吟诵起李白、杜甫。

            李白永远让人感到惊讶。我过了很久才发现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们对他的惊讶,恰恰来自于他的惊讶,因此是一种惊讶的传递。他一生都在惊讶山水、惊讶人性、惊讶自己,这使他变得非常天真。正是这种惊讶的天真,或者说天真的惊讶,把大家深深感染了。
            我们在他的诗里读到千古蜀道、九曲黄河、瀑布飞流时,还能读到他的眼神,几分惶恐,几分惊叹,几分不解,几分发呆。首先打动读者的,是这种眼神,而不是景物。然后随着他的眼神打量景物,才发现景物果然那么奇特。
            其实,这时读者的眼神也已经发生变化,李白是专门来改造人们眼神的。历来真正的大诗人都是这样,说是影响人们的心灵,其实都从改造人们的感觉系统入手。先教会人们怎么看、怎么听、怎么发现、怎么联想,然后才有深层次的共鸣。当这种共鸣逝去之后,感觉系统却仍然存在。
            这样一个李白,连人们的感觉系统也被他改造了,总会让大家感到亲切吧?其实却不。他拒绝人们对他的过于亲近,愿意在彼此之间保持一定程度的陌生。这也是他与一些写实主义诗人不同的地方。
            ……

    再说一说唐代的文章。
    唐代的文章,首推韩愈、柳宗元。

    自司马迁之后九百多年,中国散文写得最好的,也就是他们两位了,因此他们并不仅仅归属于唐代,也算是“千年一出”之人。

    他们两位,是后世所称“唐宋八大家”的领头者。我在前面说过,“唐宋八大家”的文学成就,在整体上还比不过司马迁一人,这当然也包括他们两位在内。但是,他们两位,做了一件力挽狂澜的大事,改变了一代文风,清理了中国文脉,这是司马迁所未曾做过的。

    他们再也不能容忍从魏晋以来越来越盛炽的骈体文了。自南朝的宋、齐、梁、陈到唐初,这种文风就像是藻荇藤蔓,已经缠得中国文学步履蹒跚。但是,文坛和民众却不知其害,以为光彩夺目、堆锦积绣,就是文学之胜,还在竞相趋附。

    面对这种风气,韩愈和柳宗元都想重新接通从先秦诸子到屈原、司马迁的气脉,为古人和古文“招魂”。因此,他们发起了一个“古文运动”,这是让中国文化有能力向前走的基本条件。

    8、苏东坡

            宋朝文脉的首席,乃苏东坡。苏东坡也曾经与政治有较密切关系,但终于在“乌台诗案”后两相放逐了:政治放逐了他,他也放逐了政治。他的这个转变,使他一下子远远地高过于王安石、司马光,当然也高过于比他晚得多的陆游、辛弃疾。他的这个转变,我曾在《黄州突围》中有详细描述。说他“突围”,不仅仅是指他突破文坛小人的围攻,更重要的是,突破了他自己沉溺已久的官场价值体系。因此,他的突围,也是文化本体的突围。有了他,宋代文化提升了好几个等级。所以我写道,在他被贬谪的黄州,在无人理会的彻底寂寞中,在他完全混同于渔夫樵农的时刻,中国文脉聚集到了那里。

    苏东坡是一个文化全才,诗、词、文、书法、音乐、佛理,都很精通,尤其是词作、散文、书法三项,皆可雄视千年。苏东坡更重要的贡献,是为中国文脉留下了一个快乐而可爱的人格形象。

            回顾我们前面说过的文化巨匠,大多可敬有余,可爱不足。从屈原、司马迁到陶渊明,都是如此。他们的可敬毋庸置疑,但他们可爱吗?没有足够的资料可以证明。曹操太有威慑力,当然挨不到可爱的边儿。魏晋名士中有不少人应该是可爱的,但又过于怪异、过于固执、过于孤傲,我们可以欣赏他们的背影,却很难与他们随和地交朋友。到唐代,以李白为首的很多诗人一定可爱,但那时诗风浩荡,一切惊喜、感叹都凝聚成了众人瞩目的审美典范,而典范总会少了可爱。即便到了晚唐只描摹幽雅的私人心怀,也还缺少寻常形态。

    谁知到宋代出了一个那么有体温、有表情的苏东坡,构成了一系列对比。不管是久远的历史、辽阔的天宇、个人的苦恼,到他笔下都有了一种美好的诚实,让读到的每个人都能产生感应。他不仅可爱,而且可亲,成了人人心中的兄长、老友。这种情况,在中国文学史上几乎绝无仅有。因此,苏东坡是珍罕的奇迹。

    把苏东坡首屈一指的地位安顿妥当之后,宋代文学的排序,第二名是辛弃疾,第三名是陆游,第四名是李清照。

    辛弃疾和陆游,除了前面所说的英雄主义气概之外,还表现出了一种品德高尚、怀才不遇、热爱生活的完整生命。这种生命,使兵荒马乱中的人心大地不至下堕。在孟子之后,他们又一次用自己的一生创建了“大丈夫”的造型。

    李清照,则把东方女性在晚风细雨中的高雅憔悴写到了极致,而且已成为中国文脉中一种特殊格调,无人能敌。因她,中国文学有了一种贵族女性的气息。以前蔡琰曾写出过让人动容的女性呼号,但李清照不是呼号,只是气息,因此更有普遍价值。

    9、关汉卿

            元代的诗歌、散文,确实不值一提。但是,中国文脉在元代却突然超常发达。那就是,中华文明几千年的一个重大缺漏,在这个不到百年的短暂朝代获得了完满弥补。这个被弥补的重大缺漏,就是戏剧。不管是古希腊悲剧还是古印度梵剧,都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已经充分成熟。而中国,不仅孔子没看到过戏剧,连屈原、司马迁、曹操、李白、杜甫、苏东坡都没有看到过,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况,而元代又为什么会改变,这是很复杂的课题,我在《中国戏剧史》一书中有系统探讨。有趣的是,既然中国错过了两千多年,照理追赶起来会非常困难,岂能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纪君祥等一大批文化天才合力创作的元杂剧。结果,正如后来王国维先生所说,中国可以立即在戏剧上与其他文明并肩而“毫无愧色”。

    此时的中国文脉,在《窦娥冤》,在《望江亭》,在《救风尘》,在《西厢记》,在《赵氏孤儿》,在《汉宫秋》……

            在这里,我和王国维先生一样,并不是从表演、唱腔着眼,而只是从文学上评价元杂剧。那些形象,那些故事,那些冲突,那些语言,以及它们的有机组合,在中国文学史和艺术史上几乎是空前的。

    10、曹雪芹

    明清两代五百年衰微中,只剩下两个光点,一是小说,二是戏剧。但明清戏剧与元杂剧相比要略逊一筹,因此只剩小说。为何会这样,因为明清两代非常封闭,“文字狱”盛行。

            小说,习惯说“四大名著”,即《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我们中国人喜欢集体打包,其实这四部小说完全没有理由以相同的等级放在一起。
            真正的杰作只有一部:《红楼梦》。其他三部,完全不能望其项背。

    《三国演义》气势恢宏,故事密集。但是,按照陈旧的正统观念来划分人物正邪,有脸谱化倾向。《水浒传》好得多,有正义,有性格,白话文生动漂亮,叙事能力强,可惜众好汉上得梁山后便无法推进,成了一部无论在文学上还是精神上都是有头无尾的作品,甚为可惜。《西游记》是一部具有精神格局的寓言小说,整体文学品质高于上两部,可惜重复过多、套路过多,影响了精神力度。如果要把这三部小说排序,那么第一当是《西游记》,第二当是《水浒传》,第三当是《三国演义》。

            这些小说,因为有民间传闻垫底,又有说书人的描述辅佐,流传极广。在流传过程中,《三国演义》的权谋哲学和《水浒传》的暴力哲学对民间有严重的负面影响,于今犹烈。

            《红楼梦》则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域的存在了。这部小说的高度也是世界性的,那就是:全方位地探寻人性美的存在状态和幻灭过程。它为天地人生设置了一系列宏大而又残酷的悖论,最后都归之于具有哲思的巨大诗情。虽然达到了如此高度,但它的极具质感的白话叙事,竟能把一切不同水准、不同感悟的读者深深吸引。这又是世界上寥寥几部千古杰作的共同特性,但它又中国得不能再中国。

            于是,一部《红楼梦》,慰抚了五百年的荒凉。也许,辽阔的荒凉,正是为它开辟的仰望空间?因此,中国文脉悚然一惊,猛然一抖,然后就在这片辽阔的空地上站住了,不再左顾右盼。明清两代,也有人关注千年文脉。关注文脉之人,也就是被周围的荒凉吓坏了的人。

            我在给北京大学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的时候指出,这五百多年,如果要找能与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关汉卿可以并肩站立的文化巨人,只有两个,一是明代的哲学家王阳明,二是清代的小说家曹雪芹。我们今天所说的文脉,范围要比我在北大讲的文化更小,王阳明不应列入其中,因此只剩下曹雪芹。

    11、近代和现代

    从近代到现代,诺大中国,没有出过一个近似于王阳明的哲学家,也没有出过一个近似于曹雪芹的小说家。
    近代文学最大的成功就是普及了白话文,其中鲁迅和沈从文的贡献最大,但是他们都过早地结束了文学生涯。

    余秋雨先生总结:

            如果有年轻学生问我如何重新推进中国文脉,我的回答是:首先领略两种伟大——古代的伟大和国际的伟大,然后重建自己的人格,创造未来。
            也就是说,每个试图把中国文脉接通到自己身上的年轻人,首先要从当代文化圈的吵嚷和装扮中逃出,滤净心胸,腾空而起,静静地邀游于从神话到《诗经》、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关汉卿、曹雪芹,以及其他文学星座的苍穹之中。然后,你就有可能成为这些星座的受光者、寄托者、企盼者。
            中国文脉在今天,只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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