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微信公众号“老家睢县”,作者:喜全,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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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王是老家对门邻居大哥的外号,小时候我常去他家玩耍,听他讲外边的故事,顺便蹭吃些他家的瓜果梨桃。
人的一生总要经历几次波折,井王的故事,可谓一波三折。
井王出生时,又黑又瘦,三十五岁之前,村人都喊他黑孩。
井王论年纪,只比我父亲小三岁,俺两家对门,又对脾气,井王和 父亲的关系,按北京的老话讲,那叫发小。
井王家姊妹多,排行老大的他,有点吃的,先紧着妹妹们吃,自己倒常常饿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就蹲靠在土墙根,晒太阳,两眼望天。
没挨过饿的我,不知道挨饿的滋味,边往嘴里扒他拨给我碗里的菜,边问:“为啥饿成那样,还晒太阳,不去找吃的呢?”
他像是问到了痛处,一脸苦笑地说:“大冬天的,上哪儿找东西去呀!饿得都走不动了,晒晒太阳,暖和暖和,身上也就不冷了。”
我又问:“望天有啥用?天上又不掉馅饼!”
他摸了摸我的头,朝天上望了望,好像天上真会有馅饼掉下来似的。
三年自然灾害挨饿的那段经历,似乎深深烙进了心里,每次我端着碗,去他家一起吃饭,他给我讲起五个包子的故事时,眼睛总是望向远方,喉结一阵起伏。
一九六零年腊月二十三这天,井王家面缸里,依然没能攒下一瓢包饺子的白面,井王哥的父母,带着三个女儿,外出找吃的了,只剩他一人看家。
晚上只喝了一碗刷锅水的他,正靠着土墙根望天。突然,天空飘来一阵面香,天上真的掉馅饼了?他揉了揉望天望得直勾勾、干巴巴的双眼,想站起身来,却一阵头晕目眩……
五个萝卜缨子大包子下肚,井王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又活了回来。
我的爷爷是个木匠,常去外地给人家做木工活,七个孩子中只养活了我父亲一个,待得自然“娇惯”一些。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一大早,爷爷去一户人家要工钱,主人家用六斤白面抵了工钱,爷爷怀揣带着体温、过年有盼头的白面,小心翼翼地倒进了面缸。
没过多久,那准备过年吃的白面,就被馋猫似的父亲动了手脚,他悄悄偷走了将近一半当时比金子还贵重的粗玉米面,怕挨揍的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个歪点子——在面缸的底部支起了一张奶奶用高粱梃子做的锅排。
父亲用二三斤白面,从镇上换来的八个萝卜缨子大包子,井王一口气吃了五个。
二
吃了五个大包子的井王,在家等了一天,没能等到父母和妹妹们回来,十六岁的他,就这样离家出走了,谁也没想到,他这一走,竟是十年。
为了能有口饭吃,井王从民权扒火车去了开封,离乡背井、无依无靠的他,吃的苦可想而知。
四处流浪一个多月后,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井王,彻底成了个小乞丐,他每天不知道望了多少次的老天爷,一九六一年开春的这天,又跟他开了玩笑。
一整天没要到饭的他,傍晚时分,在路上有气无力地喝着西北风,突然身后四五辆军用卡车呼啸而过,吓得他猴子似地跳进路边的河沟里。
等马达突突哒哒声远去,他才敢探出头来,吃力地爬出河沟,继续漫无目的向前挪。
突然破了洞棉鞋里的大脚拇指,碰触到了一个鼓鼓囊囊,还有些软活的东西,井王仗着被野狗吓大了的胆子,睁大眼睛,才看清大路上横卧着一条不知装满什么货物的麻袋。
兴奋异常的他,七手八脚打开麻袋后,发现里面全是一水新的军用大头皮鞋。
井王如获至宝,赶忙甩掉破棉鞋,蹬上一双不合脚的军用大头皮鞋,心里乐开了花儿,饥饿也一扫而光,他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背着一麻袋军用大头皮鞋,一溜烟跑回刚逃出的村庄,高站在村中央磨盘上,扯着嗓子叫喊:“大头鞋!大头鞋!新出炉的大头鞋,给钱就卖啦!给钱就卖!”
这一叫喊不要紧,呼啦一下子围了一大帮村民。等村民回过神来,发现喊叫之人,是不久前被撵走的讨饭小乞丐,都泄了气,等发现小乞丐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军用大头皮鞋时,又都来了劲,纷纷去抢麻袋里的东西,谁还顾得上给钱!
井王几乎要哭了出来,边双手捂麻袋里的鞋,边声嘶力竭地急叫:“给钱!给钱!不给钱不卖!”
一麻袋军用大头皮鞋,换来了一把毛票、几个凉窝头、还有俩生鸡蛋。
井王人生第一单生意,大获成功!他怀揣着毛票,啃着窝头,喝着生鸡蛋,心里那个美呀!
福祸相依,这话一点不假,第二天一大早,在一户人家睡觉的井王,怀里的毛票还没暖热,因偷盗军用物资罪被抓了起来,不久就判了刑,被关押在开封第二监狱。
监狱里的生活,比起流浪的日子似乎好过的多,起码饭是不用发愁的,唯一时不时刺挠井王心的,是梦中咣咣响的火车声和爹娘、三个妹妹的面容。
狱中的井王,一年多后,像那破土而出的豆芽,原先因为经常吃不好,罗锅的腰,挺拔起来,在山里采石头时,一把铁锤,一根钢钎震得地动山摇;玩单双杠时,转的圈,翻得跟头,也虎虎生风!
那知老天爷,格外垂青井王,刚成人想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汉子的他,却被一场重病,折磨了好几年,死去活来了好多回,不知赴了多少次鬼门关,多亏狱中一位原国民党老中医照顾他,救了他的小命。
病秧子的井王,在狱中的第八个年头才好利索,双腿却落下了个静脉曲张的后遗症。
狱中一晃就是十年,井王出狱后的那天,做了三件事:一是给自己买了双大头皮鞋;二是给老中医买了瓶好酒;三是买了张回家的火车票。
三
一个流浪过,在狱中蹲过十年的人,对家的渴望,对好日子的期盼,强烈地叫人落泪!
不识字的井王,在狱中每年都会托人,往家里寄信,他却连一封回信都没收到过。
井王的母亲关上门,抱着失散十年的儿子,痛哭了半天,井王为母亲擦干眼泪,忙问:“娘,俺爹、俺妹妹咋没在家?”
母亲苦笑着说:“小,你咋恁傻嘞,恁三妹都十八了……”说完,又失声痛哭起来!
原来井王的大妹二妹,早出嫁了,最小的三妹去年被一个骗子拐走了,爹正在外边四处打听三妹的下落。
井王安慰抽泣的母亲说:“娘,你放心,俺会找到三妹的,俺明个就去找她……”
第二天一大早,井王就踏上了寻找三妹的路,爹打听出三妹有可能被拐到了三个地儿,一个是东北,一个是湖北,一个是四川。
爹去了东北,井王又从民权扒火车去了南方。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天爷这次发了回慈悲,却也不忘再次捉弄他一番!
在他南下找三妹的第四天,爹就在佳木斯找到了被拐的三妹。
井王在武汉火车站转悠时,遇到一个卖橘子的小哑巴女孩,正被几个小混混欺负!
井王看着小哑巴可怜,又觉得她像走丢了的三妹,走上前,三两下撂倒了那几个不成才的小混混。
井王仔细瞅了瞅小哑巴,又觉得不像,三妹是单眼皮,小哑巴却是双眼皮,他正准备扒去往四川的火车,没想到小哑巴拽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了。
小哑巴一只手比划着,不知道说些什么,井王跟着她,来到铁道旁的一户人家。小哑巴向家人又是一阵比划,小哑巴的父母,用井王听不懂的方言,说了半天感谢的话。
井王在小哑巴家好吃好喝好睡了一天后,想要再次出发找三妹,没想到小哑巴的父母竟然“讹”上了他!
原来小哑巴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天生的聋哑,家里兄弟姊妹五个,排行老大的她,五六岁时,就跟着母亲在铁轨旁捡火车上掉落的煤块、煤渣。因为她听不见,有一次在拾轨道里的一大块煤渣时,右胳膊被火车压断了……
如今一只胳膊快二十的小哑巴,一直找不到婆家,老天爷真是开眼,送来个上门女婿,怪不得小哑巴的父母会“讹”上“好人”井王。
蹲过大牢,虚岁二十八的井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娶这么一个媳妇!
其实小哑巴,长得挺齐整的,圆脸庞,双眼皮,高挑个……
一个多月后,当井王领着小哑巴,转回家来时,一家人喜极而泣,动荡了十年的家,终于如那十五的月亮团圆了。
四
一家五口,挤住在三间土坯房里,实在不像话!
有把子力气的井王,领着一家人,在邻居们的帮忙下,在老房子十几米远的前方,又夯起了三间新土房。
等土坯房干得差不多了,井王从后边的旧房里,将他的小哑巴媳妇,正式迎娶到了新房中。
井王哥和哑巴嫂子结婚那年,我还不记事,听说来看井王和小哑巴磕头拜天地的的人,围了一大院子。
别看小哑巴只有一只左手,洗衣、做饭、下地干活,都有模有样,她吃饭的时候,将一只碗顶在膝盖上,犹如泰山一般稳当。
井王家的日子好过后,爱吃米饭的哑巴嫂子,常做一道井王家自创的主食,米汤里煮面条,井王美其名曰“鱼开花”!
我问井王啥叫“鱼开花”,他指给我看碗里的面条和大米说:“你看看面条像不像白条子鱼,大米像不像白色的枣花!”
我笑着说:还真像!
哑巴嫂子爱吃水果,特别爱吃橘子,井王在院子里栽了许多果树,有枣树、柿子树、梨树、苹果树,又一年秋天他和小哑巴去湖北走亲戚,带回来两棵橘子树,精心栽在窗棂下的一块空地里,没过冬,两棵橘子树就被冻死了。
井王在成为井王之前,贩卖过水果,特别是冬天,他从民权火车站批发一车又一车的橘子,赶大集卖,我没少在冬天夜晚温暖的被窝里,一瓣一瓣,一口一口吞咽着凉嗖嗖,甜丝丝,来自哑巴嫂子故乡的蜜桔。
就在家人、邻居们都认为井王和小哑巴“甜如蜜橘”的小日子,苦尽甘来时,老天爷再次和井王开了个玩笑。
哑巴嫂子嫁给井王哥都三年了,也没见她肚子有啥动静,这可急坏了一家人,去年年初才嫁出去的三妹,年底孩子都快会跑了。
又过了两年,井王实在招架不住父母的唠叨,领回来一个和十岁的我,个子高得差不多的小男孩,小男孩是个傻子,一身的跳蚤虱子,至今我还依然清晰地记得井王哥给他洗澡时,洗澡盆里飘了一层跳蚤,吓得我瘙痒了好多天。
哪知这个被井王哥叫做“孝心”的“儿子”,没过多久,又被人家要走了。
井王一直认为是“小哑巴”身体有毛病,不生育,没想到在一次体检时,医生说他有毛病,小哑巴的身体很健康!
井王在监狱里,因久病成医,从那位国民党老中医那儿学到的一点中医,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泡过许多药酒,扎过不知多少针灸,后来村里的墙上贴的那些治疗不孕不育的小广告,也被他不知揭走过多少张,家人去白云寺不知烧了多少次高香。
五年后,老天爷终于开了一次眼,在我上初二的那年,哑巴嫂子终于怀上了,一年后,井王哥添了一个千金。
五
井王高兴,干起活来也痛快,做起生意来也得法,来钱也就越快!
不久手里攒了些钱的井王,盖了三间红砖蓝瓦房,他怕别人说自己不孝顺,咬咬牙,也把爹娘的老房子翻修了,盖起两间大瓦房。
起初在集市里,卖水果的只有他一个摊位,后来慢慢多了起来,眼看着生意做不下去,井王又踅摸到了一个门道——改井,打井!
原来,有一次他去县城进货,在一户人家借水喝时,发现这户人家的井,跟别人家的不一样。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豫东平原上,村村户户几乎清一色的都是压水井,而这户人家的是“拉丝井”。
井王向主人详细询问了拉丝井出水的原理,牢牢记在心中,回来就把自家压水井的井筒和压水杆摘下来,开始搞实验,不识字的井王,摸索了一个上午,集都没有赶,气得哑巴嫂子哇啦哇啦了他半天。
功夫不负有心人,晚饭前,井王家的拉丝井终于抽出水来,一只手的哑巴嫂子,拽着拉丝井的桐木把手,轻而易举地拉满了一桶清水,脸上笑出了花儿。
其实拉丝井的原理和压水井的原理大同小异,只不过是把压水井井筒里犹如月饼那么大的“皮碗”换成银元大小的小皮碗,用铁丝固定好,塞进深埋于地下的水管里,上下来回推拉出水罢了。拉丝井最核心的部分是要在水管里下一个阀门,这是井王吃饭的绝技,一般人不外传!
压水井费劲,还危险,时不时地会出点事故,哑巴嫂子刚来那会儿,有一次手滑,井杆打了下巴,落下一条很深的疤。
黑孩会改井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上门来找他改井的人,一天中有好几拨。
不久三十五岁的黑孩,正式被大伙们更名为井王!
井王哥家的红砖墙上,被他用从学校改井回来时,跟校长要的几根白色粉笔,写得密密麻麻。
我很好奇,长大懂礼貌的我,问他:哥,你不识字,你写的这些都是啥呀?
井王哥说:俺不识字,恁哑巴嫂子上还上过初中嘞,这是她教我的,我现在的水平,至少是小学三年级!
我指着他划的一头猪还有一串数字问:“哥,这是啥意思?”
井王哥大笑着说:“南头老朱家,3月25改了15米深的拉丝井。”
我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牛脾气上来了,追着问了句:“你记它干啥呀!人家又不欠你钱!”
井王哥摸着我的头说:“你小孩家,懂啥!”
后来,我才知道他记这些“象形文字”、密码似的数字,是有用意的。原来他给别人改的拉丝井,皮碗都是有寿命的,他每天出发给其他人家改井时,会顺到去皮碗快松了的人家,免费更换一个。
再后来,井王琢磨出一套简便打井的方法,他买来一台大个的电钻,自己动手用电焊,切割机,做成一套一人轻而易举就能完成打井任务的设备。
井王哥家大闺女五岁那年,哑巴嫂子又添了个千金,一家四口,就这样靠着井王哥改井打井的手艺,快乐充实的生活着。
二十年后,我们村家家户户通了自来水,六十岁的井王,蹲坐在墙根,瞧着一院子打井改井的设备和材料,说了句:老天爷呀,俺也该享享清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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