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塔,白石搭”。在我的老家东平镇东头的小山上有一座白色的水塔。高不过十丈,横围只有四丈,却曾在一段漫长的岁月里保证了全镇人的供水。据方志记载,始建于民国二年(即 1913 年),至今已有百余年历史。近几十年,镇上的高楼平房倒了又建,建了又拆,唯独这座百岁高龄的水塔始终屹立不倒。百年间只刷过一次外墙的它经历了战争炮火和经年风雨,如今依然可以在阳光下闪着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犹如海中碧螺,林间美玉。既像一位慈祥老者默默守护膝下子孙,又如一位不履尘世的仙人对周遭一切变化投下淡漠的目光,还多少带着点儿上位者的嘲讽。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座水塔说起。
民国九年时候,镇上来了一位守塔人,就住在塔底自塔身中凿出的三平见方,“窑洞”一般的小屋子里。守塔人姓刘,名字不详,五十上下的年纪,是个鳏夫。平日里与人为善,敦厚老实,镇上人逢年过节也不忘给他送点东西。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正值军阀混战,中原大地打成了一锅粥,东平镇到了夜里也是家家闭户。
一天晚上老刘睡得正香,忽听得一阵急促敲门声。他试探着问了几声,也没人应答,谨慎着掌灯扒开门缝一看,哪里见得半个人影?正疑惑间,灯的余光却照到了门口的一个包袱,老刘定睛一看,里面竟有个酣然入睡的婴儿!老刘这才明白,估计又是哪个可怜的女人被这狗日的年月逼的活不下去,只好把孩子留在人家门口碰碰运气。她自己呢?不必说,明儿早上小河沟里必又捞出具尸体!老刘漂泊了大半辈子,没想到临到老得了个便宜孩子!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一个孤老头子怎么带孩子呢?老刘摇头晃脑感叹了一阵,望着孩子的小脸犹豫再三,终还是将他抱回了屋里。
回屋里细看,嘿!还是个大胖小子。想到终于能给家里留个后,老刘心里多少有了点慰藉。老刘没读过书,和他身边大多数农民一样,只会写自个儿的名字。第二天,他便央镇上代人写信的先生给孩子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会臣。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孩子有一天飞黄腾达了,能有个叫的出口的名字。可老刘不知道,旧中国的行当历来都是一脉相承的,阶层稳固得铁桶一般,守塔人的儿子能干嘛呢?还是守塔呗!会臣到了上学的年纪,老刘省吃俭用供会臣上了两天私塾,也就实在无力维系。会臣上不起学就陪着老刘一起守塔种菜,老爷俩儿成天坐在塔下望天儿,倒也怡然自乐。
恶世道不给穷人活路,安稳日子没过几年,老刘染上了疟疾,撒手人寰。临终时颤巍着手指指了指水塔又指了指自己。会臣明白,这是让他把老刘葬在水塔边儿上。会臣十四岁那年,就成了东平镇唯一的守塔人。
会臣和老刘不同,不是死守着水塔不放,他也时常去镇上找些零活儿来补贴生计。时间一久,这个年轻勤快的后生便得了全镇人的喜爱,镇上人连带着也夸老刘:这老鳏头倒是有后了!”可无论活儿多忙,会臣每天夜里都会准时回到山上,回到塔下的小屋里,不为别的,就为镇上喜欢他的男女老少不断水,就为了老刘临终的无声托付。
“穷山沟里也有金凤凰”。东平镇上有一大户姓侯,侯家虽称不上什么望族,但在方圆几十里也是排得上号的人家。因此会臣时常在侯家做工。接下来的故事是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桥段,侯家有位独生的小姐唤作春英,正待字闺中。许是天上月老搭错了线,这位富家小姐对纷至沓来的追求者不假辞色,却偏偏对泥腿子穷长工会臣青眼有加。会臣正是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见小姐示好,哪还顾及什么地位悬殊。热血一上头,便扔下手中活计,拉着小姐的手去找侯老爷。侯老爷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眼见养了十几年的宝贝闺女就要被一个穷小子拐去,不由惊怒交加,当即就要将会臣赶出镇去。可这侯家小姐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副非会臣不嫁的架势。侯老爷毕竟精明,眼见生拆不成,便心生一计。他与会臣约定,三年之内挣下侯家家业的一半,便可迎娶秋英过门。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缓兵之计,且不说侯家家大业大,一半家产得之不易,只是这三年功夫,秋英早不知被许谁家!可会臣哪懂这些,二话没说,与秋英告别,第二天便出了镇子。两人满以为三年之后会如期相见,可谁知一别便是五年之久,再相见已是物是人非。
在那个特定的年月,“奋斗”这两个字变得更加沉重,平凡人的普通烦恼仿佛会被战争,死亡,饥饿放大无数倍,继而变成一种苦难的命运,而这种命运足以改变人的一生。会臣出了镇子,辗转数月到了一座大城市,又费尽心思说尽好话谋得了一份差事,正当他信心满满对未来满怀憧憬之际,命运却与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一天他刚出城门,一伙日本兵便将他围住,呜哩哇啦叫嚷了一通,见他一头雾水便将他打翻在地,接着搜去了他身上的财物,又将他押到了城郊的民工营。最初几个月,会臣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可以逃出魔窟,可面对层层哨卡,他实在是无计可施,每天被抬回来的逃跑者的死尸也在提醒着他切不可冲动。在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里,秋英成了他唯一的信念,他要活着,活着看着日本兵滚出中国,活着回到家乡,哪怕那时秋英已为人妇,只见一面也是好的。约定的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这几年,他随着民工们走过了北方大半的地域,有好多地方他听都没听过,他也不知道此生还能否回到家乡。直到有一天,不知怎么,外面平时气势汹汹的日本兵都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有几个还抱团哭了起来,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抗战胜利了。
1944 年,会臣经过大半个中国回到了家乡东平镇。近乡情怯,他一路上想了很多,如果秋英嫁人了,他该用怎样的话语去恭喜她,如果她还在等他,两手空空的他又该用什么去履行当年的约定。直到走
在镇子的主街上,会臣才感到一丝不对劲,原本热闹的大街变得空空荡荡,两侧的店铺大门结了厚厚的蛛网,大白天街上竟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却个个面黄肌瘦。会臣急忙奔向侯家宅子,到了却发现原来阔气的宅子已变成一片废墟,残垣断壁上青苔遍布。他顿时万念俱灰,一切约定,努力都成了泡影,在战火面前,在巨大的时代苦难面前,这点废墟似乎微不足道,会臣一路上见了太多太多,可这次却足以将他击倒。他跌跌撞撞走向山上的水塔,仿佛只有那座白色的水塔才是他永恒的归宿。 时隔五年,他再次回到了塔下的小屋。正要开门,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一张曾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过的面孔真实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不是秋英是谁!这一刻,两个饱经苦难已不再年轻的爱人终于相见,千般苦痛万般感慨都化作一个紧紧的拥抱,许久都不愿分开。
原来当年会臣刚走几个月,日本兵就打到了东平镇,侯老爷见势不好,就先安排秋英带着细软干粮躲到了山上,而自己为了这份家业留在了镇上。当晚听着山下时不时响起的枪声,看着一处处火光,秋英泣不成声。那晚过后,侯家便只剩了秋英一人,偌大个家业也烟消云散。秋英万念俱灰,本想一死了之,但又想到和会臣的三年之约,便一个人在山上种菜勉强过活。战火中的爱情尤为可贵,就这样,两个饱受战乱之苦的年轻男女依靠着对彼此的信任与思念终于重逢,两颗受伤的心也终于找到了慰藉。塔下的小屋成了两人的新房,两人对着老刘和侯家的坟头磕了三个头就算是拜过了高堂。就这样,我的外公和外婆完成了他们的爱情长跑,在经过战火洗礼后终成眷属。故事到这里并不是终点,对于外公外婆这样年纪的老人来说,战争只是他们人生经历的一部分,日子还长着呢。时光如白驹过隙,两人就在这山上守着水塔开荒种田,日子过的清贫但满足。两人一同经过了旧时代走进了新中国,用诗人胡风的话来说:“时间开始了!”五十年代两人仍过着隐士一般的生活,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似乎并没有影响山上的夫妻俩,这些年几个孩子的相继出世也让生活多了希望。直到六十年代,两人的命运又一次发生了转折。
1966 年,随着文革的开展,轰轰烈烈的“破四旧”运动也在进行。“文革”的浪潮是庞大而不可阻挡的,就连东平镇这样的穷乡僻壤也受到波及。镇上来了一伙“红小将”,四处打听哪有“四旧”,颇有一副不达目的就不走的架势。镇上人无奈,告诉他们最旧的就是山上的水塔了,“小将们”一听便来了劲,叫嚷着要去拆塔。到了山上“红小将”们只见外公老早就等在塔前,一副拼命的样子。镇上人见了,忙对”红小将“们解释,这水塔一拆,全镇人都喝不上水。红小将们不情不愿地只得作罢。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第二天,他们趁外公不在又到了山上,在本来光洁的塔身上生生凿出了许多孔洞,还用红漆刷上了大大的标语,象征性地破了“四旧”。外公回来之后气的两眼发黑,只见原本美丽的水塔像遭了炮轰一样千疮百孔,塔后的老刘和侯家的坟头也被踏得一片狼藉。外公一气之下,用白漆将标语全数抹去。这一下可让红小将们抓住了把柄,当晚外公便被关进了牛棚,一顿拳打脚踢是少不了的,每天早上要去扫大街,还经常吃不饱饭。外婆这时候已有了身孕,每天早上却还拖着笨重的身子帮着外公一起扫大街。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年,外公的胃溃疡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现在说起来那段日子外婆还一个劲的抹眼泪,她一直不明白,为啥三年自然灾害都没那时候苦呢?战乱,批斗,天灾也抵不过人祸啊!
苦日子终有个尽头,现在的外公外婆已经儿孙满堂,八十高龄的老夫妇在家颐养天年。前两天,东平镇出了件大事,由于年久失修,山上的老水塔即将坍塌,为了建新塔,只好将老塔拆掉。当地政府还特地询问了守了半辈子塔的外公的意见,出乎意料的外公表示强烈的支持。别人问他原因,他说:“世上的事儿都是这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落后的总要为先进的让步,就像过去日子不管多苦总会过去。人不能一辈子守着那些不痛快的事不放,过去不让拆是怕他们糟践好东西,现在嘛,这老伙计和我一样,也该退位让贤咯!”外公外婆和许许多多老一辈的中国人一样,既能在苦难中坚韧不拔并从苦日子里过出点甜味儿,又能很快接受新的事物与变化并融入其中,就如这山上的水塔一般,永远带着那么股精气神儿站在这片他生活了无数年并始终深爱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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