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女人的缩影
手机震动了一下。突然接到来至前天收治的阴道出血的病人的家属发来的图片,不看则已,一看我的手开始抖起来。那是个售卖生鸡的五十多岁的女子,个子高,不胖不瘦,脸长长的,遇见谁都抿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儿。她很勤劳的。一儿一女都很争气,研究生毕业,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深圳。老打电话来不放心操劳一辈子的父母的身体,劝说他们去大医院例行体检。她老师说,你们有啥不放心,我吃得做得,又没有啥不舒服,如何体检,体检哪里,无从下手吧。其实她就是心疼钱。可从一月前下身开始哩哩啦啦地出血,有时候几乎没有,早上起来就滴几滴暗红色的血珠子。她不想告诉在外面的儿女。一个人跑到诊所里说了自己情况,那医生就说必须到医院检查下,也许做个小手术就好了。她说,听老辈说就是要绝经了,流流它就走了。那医生说查查再说,别耽搁了,出时间长了,贫血了,还得输血。下午她感觉出的情况不一样了,血块子哗啦哗啦地掉,仿佛是掉娃子似的。她才慌了,央求当老师的侄女陪她去医院。彩超结果都不太好,子宫里面乱七八糟的暗区。及时做了清宫手术。老天哪,烂鱼肉般的宫腔内容物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取了病检标本。送到了市里面权威医院检验。送标本也是她侄女邓老师亲自跑一趟,说好三天出结果。邓老师是九年级的班主任。最近学校忙着开学前的一系列准备,她忙得很。病人手术后血少了一点。还筹划着要下田插秧,要收割麦子和油菜,还说自己很棒的,一定会没事的。不过偶尔也流露忐忑不安的神色,说万一要是情况不好,就马上做手术切掉子宫就好了。其实也不用害怕的。她说给我听,更是说给自己听,为自己打气。
明天就是进城拿病检结果的日子。她还说不行自己去,侄女忙得混天白日的。幸亏她没去,幸亏邓老师推掉所有事情亲自跑去,她发来的图片上没有模棱两可的字眼,竟然是连问号都不打的“腺癌”,她当时腿一软都走不动路了。定定神才把图片发给我。我一辈子见过不少像什么“复杂增生之类的字眼”,像这种千真万确的结果很少见。邓老师当时带着哭腔说,她刚刚要好,儿女都有了饭碗,马上要享福了,得了这么一个绝症,老天都不长眼哪。
她这个姑姑半生辛苦操劳,凭着一把刀屠宰活鸡摆摊售卖,风雨无阻,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嫁做人妇,生育子女,盖房子借钱,孩子求学贷款,如今一切都走上正常途径了,她却癌上了。不知道她后面会怎么样,好的,切掉子宫化疗下也许能平安无事,若是转移了,她的时日就不多了。她一辈子省吃俭用,辛苦劳累,说不定这一下子都划上了休止符。一切都归于大荒。邓老师说她都开不了车了,躲到没人的角落狠狠地痛哭一番,替这个苦命人不甘,她的尚未成家的子女,她的无人打理的鸡肉摊,她的平常舍不得穿的过年才上身的一套米白色的西装群,她的腌在罐子里舍不得吃的等着孩子们过节回来开封的满满的鸭蛋,到时候肯定是黄澄澄的黄儿,她的女儿最爱吃。她的儿子如今还没有谈上一个女朋友,将来她还看得着吗?她还能够帮他带孩子吗?
邓老师蹲在角落无声啜泣。哭闭擦干眼泪,想想必须要弄一份正常的病检结果,起码得骗姑姑一时,等到她心里能够接受了,再细细地说,就对她说癌前病变,必须马上手术切除子宫,切掉了,就没事了。我慢慢地劝导她。
像这样一个个朴实无华勤勤恳恳的中国妇女,特别是农村妇女,她们几乎都同一命运地挣钱养家供孩子念书,指望他们能够走得越远越有出息,然后她们就怀揣着儿女远大志向有奔头地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就跟老黄牛似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日夜更替。若有一天她们累了,干不动了,就脸上带着笑意靠在枕边一遍一遍地翻看手机里烂熟于心的孩子们的照片,仿佛他们从来不曾远离,伸伸手就够的着,那一张可爱的脸,他们叫着“妈妈”,仿佛还是一时半会都离不开她,黏着她,他们从来都不曾长大。她不知道自己哟,这风烛残年的身体,仿佛那被风雨浸泡过的老树桩,被蛀虫掏空了心,还经得起多少岁月的打磨,还经得起多少沧桑的轮回。
这是一个中国女人的缩影,这是一个农村母亲的底片,沉黑的,对着依稀的光线才看得清,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放大成黑白大镜框,摆放在案板,香烟袅袅,偌大的供香馍,供所有人来瞻仰凭吊,也会被哀哀哭泣的儿女捧在胸前一路走向那尘归尘土归土。谁看了别人的葬礼,追着一路陪着掉眼泪,那白衣白袍的哭灵女哭得人肝肠寸断。你看过别人的葬礼,也会有人来看你的葬礼,照样挤几滴眼泪,感慨万千。慢慢地,你便沉淀在儿女的记忆里,大多数时候潜水,逢到节日才栩栩如生地出来享用儿女们孝敬的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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